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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紹連預言蘇紹連_試讀蘇紹連《茫茫集》    ──文:陳明裕
 

一、閱讀的起點
  作為少壯文字的開卷,「我原想長成月亮或者太陽,但我種下的卻是一粒不會發芽的星,在心中慢慢成屍,化為磷火而已。化為磷火而已。」首句即烙下姿態語氣的重手,通篇文字轉折與靈動不得不讀得驚心。而這是首部詩集!
  這時候隱藏作者在文本的情緒如影隨形,而輪廓軌跡清晰可辨,再反覆讀首篇,詩人以轉喻手法推展文義(不會發芽…成屍),在各句層疊。以這個基本模式閱讀蘇紹連,或可以比對蘇紹連如何利用類此的模式發展作品,詞性由空間轉喻時間、由時間穿透空間。隱藏作者如何利用各意象與對象遠近親疏造成情緒起伏、彼此對話甚至互為轉代。理解這些視角節奏,或許更能理解蘇紹連如何透過餘韻維繫意象與文義的絲連,也能憑以想像如何裂解出現實之核、更深入現實或者超越現實。
  也或許可以推測蘇紹連如何成為不斷推翻模式的蘇紹連,體會定型化的模式何以必須被推翻,而被推翻的究竟是語言語意上的語法架構、或是因為作為意象載具的適切與否?
  隱藏作者情感的毫不保留也是文字間湧出的波瀾,年輕的心卻有老成的抑鬱傷感與黃愁,這在狀秋的日子裡特別易於顯色,如「樹們咳嗽咳嗽而肺葉凋落了/一口濃痰;一口血絲隱現的秋。」〈秋之樹〉。許是憂傷易於傳染,所以「你」、「我」、「秋」、「天空」、「灰雲」、「土」各自喧嘩也視野交錯、各成主體也交錯扮演主體,交纏積壓中以「你在草莽裏,在死寂裏,在沉墜的地層裏,你是無臂的生機」〈秋的夢土〉小結現狀,終將「用雪點燃自己的背影」〈秋的夢土〉。
  讀蘇紹連的詩,似乎不能預設視野、角度、主客體,只能浮泛於隱藏作者的意識流動中無定向的飛行。主客體都是概念的主觀陳述及認知,意識或者無意識才是作者真正的思緒流動,這些流動才適以形容深入現實超越現實。其間,閱眾是無從定錨的。


二、存在的型態
  不經意地,詩人如此形繪出面世的型態,「月升時就記憶起來,穿麻布的人出現在嶺上,把/影子塑成化石,塑成老鷹張翅或者松杉傲立的姿/態並嵌著一粒粒魚的─鱗片膠住皮膚的疙瘩」〈月升〉,但影子又如此無言,所以「輝煌而無聲」〈火壁之舞〉。前後兩篇,都以「影子」自我形塑又極具解構精神的自我解構,透過「影子」俗成語意的崩壞,「影子」就成為中空的容器。
  同年的〈地上霜〉詩文中,詩人攜著中空的容器(月光),將時間折入空間,所以「我不回去,我是你的過去/…/我不回去,我是你的現在/…/我不回去,我是你的將來」,月光不過是「跌成一地的霜」,再將時序倒錯置入「月光」中互相衝擊。文字的輪廓,料是在應有的肌理關聯下透過具象空間、方向、時間順序置放安排,追求最大的衝擊。〈地上霜〉已經感受語氣張力、句法跌宕。
  輯二〈廢詩拾遺〉中,所有具體的、思維的、有形無形的、俱可裂解俱可組裝,俱可互為替代,「寫信的右手/不經意地/與家書同折疊在信封裏//寄出/才發覺右手的傷口/傷口處正貼著一枚莒光樓的郵票」〈廢詩拾遺,p24〉,就對於受制壓的莫可奈何加以譏嘲。「有一顆砲彈/出其不意地飛出影幕/在觀眾的心裏/炸出戰後的心情」〈廢詩拾遺,p26〉正巧為作品如何在作者與讀者間傳遞管道,也為了詩人文字如何學求傳遞管道做了很有趣的詮釋。
  閱讀至此,私猜測著力在主客觀點視角集角色的置換或許是閱入詩人文字的法門,這些動靜也飽含不安的躁動、晃動侵蝕又渲暈文字存在的輪廓樣貌,一種背光又因著光線角度轉換邊暈的剪影。
  「那漢子的髮/為覆額而垂成眉/眼為偵測齒而睜成唇/  ──無法辨認的漢子/攔截一面鏡裏的天空/照見了/自己的面目正朝著遠山邊的一座雷達塔走去」〈廢詩拾遺,p28〉提供閱讀詩人的另一視角,即深究通篇核心意涵,卻面目全非下面目如何走向的方式,享受詩人驚人的想像下如何照見自己的面目!
  關於詩人倒敘置換的句法,剛巧鄰頁「你的信寄入皮肉裏/每一字句/在血中讀起我的眼睛」〈廢詩拾遺,p29〉3句可以做為發展端倪,反覆記誦可體會較清晰的軌跡。置換嘗試當然造成形式上的不安定,而這些僅是起點。這些置換同時挑戰見聞聽聞嗅聞,「雨焚到骨髓裏/驚起房屋的冷叫」〈廢詩拾遺,p31〉,閱聽被沉渾力道打擊,來自於仍舊合乎常理的底蘊,一如「這是長久長久的行軍/在地圖上/移動著一條疲憊的山路」〈廢詩拾遺,p33〉。


三、微粒的在場
  詩人有著早熟的憂鬱以及時日流經層層加深的不安,怦然的情感湧動出一系列9首的〈輯三‧茫的微粒〉。這9首也是對存在本質、動亂時代在場的巨大吶喊。篇起,以「是希求什麼」〈茫的微粒1〉探問存在的目的!但我們「茫然的站在房屋被拆除的地方」〈茫的微粒2〉,無定所的立足著,卻動搖存在的根本。
  征戰,仍舊宿命而煙硝瀰漫,令人「流散在困惑的山嶺裏」〈茫的微粒3〉的夙夜征途。「日子像悲哀的旱土被撒上了白鹽/醃著我們的生育,把我們去掉象徵」〈茫的微粒4〉這些驚疑蔓延到立足的母土,我們卻只能「一再耕作一如把土地的傷痕弄成血溝」、「生在這裡而必得如此生存」〈茫的微粒4〉。或者有過一個聲音印象、曾有一次吶喊「這時代就是起點/手臂就是急風/伸出就可抓回戰地的幾響鐘聲」〈茫的微粒5〉;這些也在「夜的瞎去的角落裏」,在「傷口處走出戰火」、「肉一塊塊地變成泥土」,「遺容飛回家去」〈茫的微粒6〉時望著。
  動亂中,「沒人曉得我們活在一隻聾的耳朵裏/我們向著一列駛來的火車舉起我們所有的孤掌」〈茫的微粒7〉,在本篇看見「孤掌」的首次現身。即便是孤掌即使難鳴都必須舉起,這時候的孤掌是僅存視覺意義的靜默揮舞。有限閱讀的印象中,詩人的「孤掌」意象都只能悶然的擎起。而「下一代的意義」呢?當「所有這世紀的主題竟然不存在我們的餘生/關門,我們就抓住那一方小窗痛哭/關窗,我們就分散並靠近四面陰暗的牆/一人站在屋中央,逐漸死去」〈茫的微粒8〉,寫下這極具震攝情緒聲光張力,逐漸死去又復燃的作品,時詩人年22。
  我們要問的是,「教堂的燕子/…/,卻帶著整座教堂來回答我們」,但「亂石漸漸流為細砂/…/細砂漸漸是天空的延伸」〈茫的微粒9〉,我們有得到答案嗎?但我們知道,在場被具象化圖騰化而崩頹細砂化,父執自身子嗣都在場、血肉在場、視野在場,人在時代中被迫敞開而必須在場。


四、形式的思索辯證
  〈第四輯‧春望〉是文字意義與重新形構的交感練習。閱讀當然會囿於個人對於形式美學的理解及侷限,但這些都為了在節奏中找到最有力的頓挫及最遠的距離中表現詩文字間最大張力。其中〈春望〉是抑制感性字眼營造疏離之後的敘寫,所以恨別鳥驚只剩「飛起的籠籠籠籠籠籠籠籠/是那聲鳥叫」〈春望〉。〈霧〉將主視野交還光,重新照射人語靜默座立青苔的關係。
  〈江雪〉先將原詩改寫為「千鳥山飛絕/萬人徑蹤滅」,所以「江血」「獨吊」也就順理成章。〈哀後代〉如果集結成句,「走/在/路/上/的//依然是些雲影」,自然有家門散盡的唏噓,以形式間疏表現有些拉扯稀釋。〈樓影〉將我與高樓「黑在深遠的地平線上」,壓抑不言可喻。〈月亮的民謠〉或許進行一種聲調的試驗,「悲傷」發聲的試驗,「悲/傷/悲傷」造成不絕的分句連綿的悶哼。試以「哀愁」取代「悲傷」來唸,「哀愁」因為止不住的尾韻,反而稀薄抑鬱的激盪。〈回音〉以上下橫列模擬回音及至「入/滅」。〈鳴槍之後〉描繪白鴨子飛起黑影遮掩晴空的畫面。
  詩人首本詩集即不斷思索對象物彼此競合與崩離的關係,與其視為突兀,毋寧視為宣示往形式語意追逐任何衝擊衍異可能的出發。對照讀過的詩人其他作品,詩文字合縱連橫上的求新似是詩人始終的堅持。
  〈歸途〉使用白日依山盡的畫面。〈故鄉啊!兩首〉第一首,各行往上對齊呼應「在同一個天空下」,第二首,各行往底部對齊呼應「在同一個土地上」。思鄉不如說是懷鄉、尋找定著,這可能來自不穩定感、失落或者急於紮根尋找歸屬。外放則似若〈哀後代〉形式上門的型態四散崩解,往內裡衝擊則成「吊在天空的雲而現在吊於河水中的孤樹上」〈茫的微粒8〉。在全書,用於指涉意象的關係經營,似多於內空間的挖掘?
  關於「淚」在首部詩集就使用很多。對詩人來說,「淚」籠括自身情感,所以「雙手久久地停在淚光中」〈秋的夢土〉;一種度量,「蠟淚能照出的該是一條時間」〈地上霜〉;也是動態,「一種落伍的眼淚/擴散成我軀體中心的年輪」〈廢詩拾遺〉;或者分類,「落/淚/的/鳥/都/飛//不/落/淚/的/也/飛」〈比翼鳥〉。如果說詩人有核心意象,應不單單就具象來狀其形狀其性貌,而是關切詩人如何利用、指涉、延異,所以才能說詩人是善於落「淚」的。


五、再關於閱讀蘇紹連
  作為壓卷的〈第五輯‧魂與床〉,〈魂〉可以作為閱讀蘇紹連方法的小小歸納。魂是剝離、飄渺、具意不具形等可掌握與不可掌握的約略總結,然後讀首段,「我的血降在鞋裏。就降下的路,樹與房屋不得不升得滿天。就升起的星座,我的髮不得是一窩死亡的黑貓。什麼事是夜車。什麼水是船隻。什麼愁是燈火。什麼愛是山嶺。什麼土是樹木。什麼心是琴棋。」,閱讀不需要詳解,但這可能是一段沉重的路程印象,你沿途拆散既定的邏輯、重新拼貼,何必燈火才犯愁、「什麼愁是燈火」亦通。放下這些束縛,體會文字企圖展現在意象破碎關係裂解中的通感,可能才是蘇紹連文字形態樣貌,最決絕藕斷中最細微的絲連所造成最大最隱而最有可能閃現的讀感。
  反覆讀「我繞著樹,樹是消瘦的一縷青烟。青烟交給我一根火柴,劃我的臉而燒。樹是消瘦的一張臉。臉沒有兩隻眼睛可注視雪的巨大肉體。樹是消瘦的雪。雪埋去我的背影。」,自然呼應著前文「街舉著的空曠裏的/溺死的男人」。文中女人與水仙似是具有誤導性質的隱喻,因為「天就要慘白的亮/花/不得不升起。/啊!什麼花是男人」。詩人時年22。
  〈陰影之床〉是自己面對自己的影子、與自己的陰暗面、自己對著陰霾的各種情緒。反覆之間「空白的壁../../即是/無底的井口/猛然/誰落了下去」,而閱眾只管沿著文字自動書寫流動。「時間裏沒有水/無數朵荷花/流動著/在泥土的背脊上/長出兩翼/不!/是埋下一隻燕子/然後/花色由水聲染出」,人並沒有因熄燈而就寢,反因燈熄而被黑暗果腹。討論讀感之外,不妨推敲詩人如何讓苔痕與煙(時間與渺茫)透過文字成為合理銜接的意象,如下9句「石隙間/苔痕/一直是/一縷溫熱的煙/過了千年/在我對石塊的談吐裏/你聽不清楚/是繚繞在天空中的苔痕/或是蔓延於屋前屋後的煙」。床持續扮演束縛的空間,在時序中綑綁自身,「直至,我是一條柔軟的棉被」。
  第四節文字戲謔似有所指卻掩飾「蠕動著一個嬰兒的陰影」,在沉重的閱讀全詩後有一點始生的光芒。我不得不要引用詩人在輯五篇名後頁所題的,「我想:愛就是魂與床的故事」。這與我的閱讀經驗對照,實在有趣。

六、蘇紹連預言蘇紹連
  《茫茫集》不若許多詩人的首部詩集用以標記起點或是發展方向,而是蘇紹連宣示蘇紹連文字有序如何無序、無序如何有序而仍然捍衛詩質限際,也是蘇紹連懷鄉情感本質的不斷追逐、以及不斷裂解現實並不斷再超越裂解。
  時年22。蘇紹連預言了蘇紹連變形蟲式的觸足,有機稠密的外伸吞食併消化周遭。然後似乎不知足的繼續伸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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