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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隱形或者變形》詩集裡特別注重刻劃人性,即使是寫物品如〈鞋子〉〈椅子〉,或寫動物如〈貓〉〈鴨子〉等,也都是透過變形或隱形的方式後,回復到人性本身來抒發詩裡的意旨。人性是什麼?二分法是性善和性惡之說,這兩大說各為中心,延伸出去,幾乎涵蓋了所有人性之可能的現象,而由各種現象產生的文學作品,乃回溯及探討人性的重要管道,換句話說,讀者可以經由文學作品來了解人性的真實面目。


小說,是最能刻劃人性的文學創作類型;詩在這方面的表現,是望塵莫及的。詩,要跳脫舊有的個人抒情境界及意象感覺之範疇,得狠心割捨「詩質不變說」,而向各文類取火,讓「詩」質變後再浴火重生。若欲雕琢社會眾生的人性,小說的特質是值得取火借鏡的。陳義芝在序文裡說:「《隱形或者變形》一百三十五首詩,是一百三十五個教我們不費事就能記住的情節,單一完整,長度適當。」有了情節,即是小說,如此,散文詩,走向極短篇小說,是我在《隱形或者變形》的多數詩篇裡的企圖,這是非常明顯可見的。


最明顯的,是刻劃人與人之間的人性問題。
底下挑兩首內容相近、人性卻不相符合的詩,作解讀如下:

一、人性之一:「助」
詩題:〈一隻寫散文詩的蜘蛛〉

牠終將會留下一張張網,網中被捕的是:蝴蝶的意象,飛蛾的感情,蚊蠅的慾念,風雨的語言……然而,牠的網有唯一的中心,有嚴密的結構──這一切現在已不流行了。

有一位寫散文詩的少年不小心掉入網裡,牠發現了,流著淚告訴少年:「你是我的同類哪!」牠開始吃著少年的思想及生命,吞沒之後,再慢慢地把少年一生中想寫的散文詩吐出來,織成一張張網──以便捕獲文學愛好者露出的眼光啊。

詩分兩段,第一段「牠終將會留下一張張網」,表示蜘蛛一生都在織網,牠死亡後,留於世上的,就是一張張網;網若是空的,則網顯然呈現不出意義,且看這隻蜘蛛的網中捕獲了什麼:「蝴蝶的意象,飛蛾的感情,蚊蠅的慾念,風雨的語言」,全是些抽象的東西,而這些抽象的東西原本附著於具象物的上面。


具象:蝴蝶、飛蛾、蚊蠅、風雨
抽象:意象、感情、慾念、語言


人類生活中一切有形的具體東西,不管是人造的,或是自然的,在人類的心腦感應下,都會領受到一些附著於其上的抽象意義,若沒有這些抽象意義,具象物便不會在人類的心腦上變得有生命而供思想及回憶。


單純的具象物語詞:「蝴蝶」「飛蛾」「蚊蠅」「風雨」,不會引起什麼物外思考,而加上抽象語詞後,產生「蝴蝶的意象」、「飛蛾的感情」、「蚊蠅的慾念」、「風雨的語言」等詞句,就會使人去想蝴蝶造成了什麼意象,飛蛾為什麼會有感情,蚊蠅有什麼慾念,風雨的語言是什麼,將這些齊集起來,構成的一張張網,是文學的,是生活的,是人性的。


這隻蜘蛛的網「有唯一的中心,有嚴密的結構」,「中心」和「結構」向來是威權體制下最重視的兩個觀念,是傳統生活中秩序維持的依據,也是以往文學訴求的兩項標準:「中心主題」和「章節段落」。時代的改變,資訊科技急遽的發展,進入了後現代,經過「解構」以後,哪還有唯一的中心及嚴密的結構?所以在本詩第一段最後一句也說:「這一切現在已不流行了。」真的是不流行了。


的確,時代變,觀念也得跟著變,寫詩,不只在技巧的不斷翻新,連詩的本質也漸漸的改變,「形變」和「質變」是雙管齊下的。但是,不流行的是否應該完全捨棄?答案是否定的。後現代的拼貼技巧,仍可從不流行的事物中擷取創作的素材,而成為另一種嶄新的面目。這一隻寫散文詩的蜘蛛,正是進行這樣的工作。


牠在捕獲牠的素材。
可是,牠發現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一個少年掉入了網裡,只因少年是寫散文詩的,跟牠同類,所以牠淚流滿面。同類,不是喜悅,而是傷感,傷感少年走上寫散文詩這一條難走的路。蜘蛛想替少年完成寫散文詩的願望,就欲將少年融入自己的體內,所以牠吃起了少年的「思想及生命」。
牠「吃著」少年,是一種「協助」的方式。


弱肉強食的世界,在兩種生命體的對抗下,「吃」代表勝利,「被吃」代表失敗,人與人之間的競爭亦復如此,可是,當「吃」的目的是為了「協助」對方時,這便是一種「人」之所以為「人」的人性表現。少年的思想及生命被蜘蛛吞沒後化為一首首的散文詩,散文詩再織成一張張的網,如此,才捕獲了文學愛好者的眼光。這樣的結果,是這隻蜘蛛協助而成的。


最後,將〈一隻寫散文詩的蜘蛛〉分析列表供參考:


〈寫散文詩的蜘蛛〉詩作要點分析如下:
1、吃什麼?吃網中捕獲的生命體(少年)。
2、吃的方式或器具:用網。
3、吃後的處理情形:把生命體吞沒後,再吐出(散文詩)結網,以引起愛好者的注目。
4、本詩的意義:少年獻身文學,以犧牲性命的精神,才得有作品問世。而這隻蜘蛛可視為文學的催生者(如:老師、編者、…….等等。)
5、本詩人性表現:「助」。


二、人性之二:「鬥」


〈草履蟲〉是一首錯綜複雜的詩,它寫草履蟲和草履蟲相互吞食,被吞食者再從對方體內復生,脫離對方身體,再回過頭來吃下對方,被吃下的對方依循相同的模式再復生,也回過頭來吃對方,如此不斷的循環,其生命延續的意義是「吃」和「被吃」而已。


武俠或現實世界的幫派、政黨、財團、公司….等,也充斥著報仇、臥底、分裂、鬥爭、併吞的現象,其形式跟草履蟲的相互吞食非常類似,但同室操戈、同根相煎的規模,可謂比草履蟲單純的相吃更為慘不忍睹,更為過之而無不及。


讀〈草履蟲〉這首散文詩,如果仔細體會,草履蟲的相吃是在一種無聲的狀態下,為了生命延續而不得不採取的行為,生命被吃,但生命又誕生,彷彿是另類的造愛方式和生殖過程。


底下就看原詩如何描述:
詩題:〈草履蟲〉

我的嘴巴在手掌裡,因此對方未加設防之下,由於握手,我吃了對方。由於吃了對方,在我體內,有一個生命,逐漸奮力掙脫我的身體,游出了體外。

他游了過來,用皮膚覆蓋了我,我吸吮他的體液,他封閉了我。我在他的體內逐漸死去,再逐漸復活,成為一個新生命,我奮力掙脫他的身體,向體外游了出去。

瞬時,我們都張開了嘴,激烈的吞噬對方。我吞著他的乳房,他吞著我的生殖器官,絕對,以一種既奉獻又佔有的方式,不斷的造愛和生殖。

來,和我握手。我的嘴巴在我的手掌中…………

 

吃,要有一個嘴巴,才能將食物吞食,送入體內。而嘴巴本在臉上,第一段卻說「我」的嘴巴在手掌裡,這麼一個令人不可思議的位置,只要手一抓到食物,藏在手掌裡的嘴巴可立即張開而吞食。手,在人際交往上,是互觸身體的第一個部位,握手,即是出示友好的行為,誰會對握手採取設防?如今,掌中藏有嘴巴,握手即可能帶來殺身之禍,被吃,往往難以設防。


將對方吃了以後,卻在自己的體內產生了一個新的生命,此乃始料未及的事,而這個新生命,「我」不得不懷著它,孕育著它,用全身的體液餵養著它,它藏在體內,無法擺棄;當它長成後,它「逐漸掙脫我的身體,游出了體外」,它雖離開了,夢魘並未結束,反而才開始呢。
詩的第二段說:「他游了過來,用皮膚覆蓋了我,我吸吮他的體液,他封閉了我。」是的,它是回過頭來攻擊,為它的前世復仇。它復仇的方式是用張開的皮膚來覆蓋「我」,把「我」吃進它的體內,不是用嘴。皮膚覆蓋,視同擁抱的行為,及親密的身體接觸,誰會料得到暗藏殺機?誰會加以設防?一個用手握,一個用皮膚擁抱,多麼美好,但其背後,是多麼兇殘可怕!


覆蓋再加上封閉,「我」陷入了它的體內,雖然「我吸吮他的體液」,以求取生存,但我也「在他的體內逐漸死去」;死是必然,沒料得再生,卻竟然能「再逐漸復活」,且「成為一個新生命」。生與死不斷的循環,如果有前世今生,那真是同一個生命在循環它的「生」與「死」而已。
生,是苦;死,亦是苦。


生,是在仇家體內;死,亦在仇家體內。
生與死之間,是不斷的掙脫與攻擊。


到了詩的第三段,已非單純的由新生命一方反擊,而是母體和新生命同時的張開嘴巴,相互吞噬對方。此種情形,引申到現實社會,諸多實例可鑑,黨員從大黨分裂出來另立黨派,大公司的職員離職另立新公司;若能和平相處尚好,但是社會及人類終歸是現實的,為了生存而鬥爭,為了利益而衝突,哪管昔日是戰友或伙伴,從黨派、公司甚至個人,無不戰戰兢兢,無所不用其極的尋求克制辦法,像本詩中所寫的「激烈的吞噬對方」一樣,如果還有人性的話,這種「鬥爭」性格也算是人性的一種吧。


詩是一種美學,在處理現實生活中慘不忍睹的一面,例如戰爭、格鬥、殘害……等等,也將之作馬賽克或託付象徵技法的處理,如此觀之,本詩第三段後半「我吞著他的乳房,他吞著我的生殖器官,絕對,以一種既奉獻又佔有的方式,不斷的造愛和生殖。」突然轉變為做愛的描述,就不致感到突兀及令人訝異。雙方冒著攸關生死的「吞」或「被吞」,「吞」是佔有,「被吞」是奉獻,愛,不也是如此嗎?草履蟲的相互吞噬的激烈行為用做愛象徵,用生殖新生命做結果,完全把現實世界中部份人性的「鬥爭」性格美化了。


第四段只有一句:「來,和我握手。我的嘴巴在我的手掌中…………」充滿了挑釁、引誘之意,它包藏了禍心,明知手掌中有嘴巴,還向對方招呼,甚至向不知情者引誘;明知將對方吞噬後,對方會在體內產生新生命,新生命會反過來報復,它還是要向對方挑釁。如果生命得如此爭鬥才得以延續,則這種方式到底是一種無奈還是一種使命呢?


來,來握手。沒有人知道誰的手掌中有嘴巴。


最後,將〈草履蟲〉一詩分析列表供參考:


〈草履蟲〉詩作要點分析如下
1、吃什麼?草履蟲互吃身體。
2、吃的方式或器具:用握手、嘴、皮膚。
3、吃後的處理情形:吃了對方以後,孕育了對方的新生命,新生命掙脫母體出去,再回頭來互吃。
4、本詩的意義:象徵人類各種層面(如:政黨、財團、幫派、族群、公司……等)的反反覆覆的冤冤相報的鬥爭史。
5、本詩人性表現:「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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