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L3296173_副本.jpg


.
※以下文章轉載自【聯合報╱周末書房/唐捐】 2011.07.23

▍小丑主體的疼痛與呼喊/ 唐捐
.
裴多菲到遠方革命去了
他們喜歡流血
我們喜歡流淚
 野荸薺也喜歡流淚──瘂弦〈野荸薺〉

我自少年習詩,就愛讀蘇紹連的詩,揣摹其中的感應模式與語言技術。記得那時《驚心散文詩》並未結集出版,只能從各種詩選和舊詩刊裡影印剪貼,奉為祕笈,私心不願與人分享。現在想來,這種喜愛是有些個人因素可說的吧。我天生是一個用身體在進行思考與感受的人,不怕刺激,視平淡美學為讎寇,熱愛疾聲厲色的詩意和斧痕歷歷的詩語(打GAME就愛打瑪利歐大亂鬥)。所以,像洛夫和商禽那樣,帶著強烈的痛感經驗在說話和表演的詩人,自然就成了我的詩的老師,雖然他們的時代處境離我稍稍遠些。
.
蘇紹連前期的詩,融貫了洛、商「受難詩學」的思維與技術,而又逐步擴展了1970年代詩壇的敘事、寫實與古典轉化的技術,成為當時最重要的新世代詩人。──今天談1970年代前半葉,較常從詩社、詩潮的角度來看,對詩人和詩集反而有所忽略。我想,羅青與蘇紹連的個別意義,仍有再加突顯的必要。在余派美學脈絡下,羅青是「新現代詩的起點」,如轉到洛派美學視角,則蘇紹連或許也可以得到類似的稱號。──但他的詩裡,有更多來自台灣鄉鎮而區別於大陸籍詩人的體驗,一種近似於七等生或宋澤萊表現在小說裡的那種既真實、深刻而又經歷現代主義技術「扭曲」之後的體驗。非關軍旅經驗,但仍隱隱涉及歷史與地理,屬於「本省青年」(這個辭彙自然是歷史遺迹)的受挫折與被傷害的感受。
.
經過數十年的詩藝發展與思維擴張,蘇紹連的詩意所到,既深且廣,當然並不執著於個體的疼痛經驗。《童話遊行》裡有精彩多變的敘事技術,《台灣鄉鎮小孩》則表現了小孩的形象、思維、哀樂與趣味,這兩本詩集都屬高峰之作,體現了詩人介入世界的能力。但話說回來,強烈的身體感應既是蘇紹連做為詩人的一大利器,「書寫自我」也就成了他詩裡一種極為好看的核心成份。《孿生小丑》這一部新詩集,恰恰是這方面的再度突破之作。長期追蹤蘇紹連的讀者(嗯,或許不是很多,但我很榮幸是其中一個),將會發現,此集的前身應該追溯到他自1980年代初陸續發表的「呼喊自己」系列。
.

在原來的系列連作裡,都有一個「自己(我)-呼喊-自己(你)」的基本結構。我們姑且把這些詩稱為「日常生活的受難劇」,則「你」是置身其中的行動者,而「我」則是置身其外的觀察者──雖然那都是「自己」。這一次的結集,則在說話位置上做了些許調整,首先是把「我-你」具體化為兄弟般的「小丑哥哥-小丑弟弟」。每一首詩,先來一段小丑弟弟(原來的「你」)的自觀(國語版),再來一段小丑哥哥(原來的「我」)的旁觀(閩南語版)。不過兩端所敘的內容完全相同,只是調換位置、切換聲道而已,因此這種設計的功能似乎並不在於製造「對話性」。仔細想來,這本詩集在本質上仍然屬於「獨白體」,而其限制與優勝也可能都在這裡。
.
那麼,試問蘇紹連何以要把「自己」改寫成「小丑」呢?我想這有使主體處境更趨於鮮明化的效果。小丑作為整本詩集的核心意象──不只身體,有時就連屋宇與巿鎮也「小丑化」了──暗示著自己的卑微、疏離和扭曲,小丑和世界隔著一張油彩構成的面具,外在製造歡樂的「表演」與內在飽含悲哀的「呼喊」便形成了不相對應的情境。「說話者」的位置,必然決定話語給人的感受。舞台上的小丑公式,常是一個條件低下──比我們更愚笨、醜陋、單純──的人,遭遇到比我們倒楣的事情,因而使人覺得「可笑」。(相反的,若是條件比一般人要好──常常就是「英雄」,際遇卻比我們慘,那便使人覺得「可憐」)但小丑常是無言的,我們觀賞他的動作而跳過他的心情。詩集卻是由「言」構成的,既描述了動作也透露了心情,終於使我們感覺可悲而不可笑。
.
由此看來,小丑詩學和主於崇高的英雄詩學是不同的,那是由低處發出來的聲音,喃喃絮絮,有時甚至接近於哀鳴。說話主體帶著一種(身體甚至尊嚴)受傷的經驗,發出自憐的聲調,但或許也從中得到了安慰與澄清。因而這本詩集,儼然也就是「受損害者的愛與死之歌」。就詩思構造而言,遠於近期其他詩集,反而比較接近《驚心散文詩》,常用超現實的奇想來表現生活的悲哀。但就語言技術來說,則帶進了更多放鬆的日常語言來談論尖銳的痛感經驗。或許正是基於語言「日常化」的思考,詩人甘脆直接把國語版改寫成閩南語版,彷彿「翻譯」一般。這種做法,應該無助於詩意空間的拓展,但可能另有些作用。首先,它召喚了一種群體情感與鄉鎮經驗,誦讀起來,對以閩南語為母語的人有親切感。其次,超現實想像與鄉土語言的結合,也頗具開創性,或可更新閩南語詩的面貌。
.
詩人進入小丑的內部發言(或者說是把小丑納為主體),最初充滿自憐的聲息。但通過文字與意象的「表演」,我們發現這個「自己」正持續擴大,不斷鑿深,涵蓋了許多「他人」。緣於自憐憐人的一種同情,固然是這本詩集的主調。但其間所涉及的經驗與情感,實際上又是多元的。詩人能夠剖析各種情境下的「自己」,有時甚至可以說是殘酷地,逼視自我的幽黯與怯懦。因此,讀者披覽詩行,常會被帶入一種驚心動魄的情境,雖然語言是如此疏朗。
.
但說真的,這本詩集並不像《驚心散文詩》那樣帶著成一種沉重的壓迫感,我想這與詩藝的發展有關。蘇紹連早先是散文詩巨擘,後來又成為敘事詩高手,後者的從容舖展可以化解前者的濃烈和緊張。除此之外,我相信,這裡還有一種智慧,「三折肱而成良醫」的經驗推衍的智慧。因為不斷靠近傷口,終於在這傷人與被傷的許多當下,悟出了詩,以詩的傷痛化解生命的傷痛。

.----------------

唐捐擊中我的創作鏡像:「一種近似於七等生或宋澤萊表現在小說裡的那種既真實、深刻而又經歷現代主義技術『扭曲』之後的體驗。」以及「本省青年」標籤,很久以前,笠詩刊主編莫渝也曾說我的詩風是小說的七等生;未解嚴前的1979年,評論家張漢良的論評中特別強調我是「台灣青年詩人」,在當年的台北詩壇政治氛圍下,我沒走向笠,而幾乎是毫無畏懼地在創世紀藍星現代詩之領域裡闖蕩。

 

arrow
arrow

    poempoem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