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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詩與讀人;介讀蘇紹連的兒童詩集《雙胞胎月亮》與《穿過老樹林》

文/紀小樣
(刊於《文訊》224期‧2006/2出版)
  將近不惑之年,從年輕「強說愁」到現在「還在愁」的這二十年詩中歲月,我祇見過一個比我更不懂世故的詩人──這個人就是蘇紹連。
  蘇紹連,一九四九年出生,世居台中縣沙鹿鎮,台中師範專科學校美術科畢業,詩作崛起於二十世紀七0年代,一九六八年,就讀於台中師專時,曾與洪醒夫、蕭文煌等組織「後浪詩社」,可見其詩心湧動的自勵與自許,其後又曾加入「龍族詩社」,參與現代詩橫的移植到回歸鄉土、生活現實──「浮萍著根」的進程追尋,九0年代以後參加《台灣詩學季刊》──進行「挖深織廣,詩寫台灣經驗;剖情析采,論說現代詩學」的實踐努力;現 (2005年)又為《台灣詩學論壇》的主編——這一個身繫台灣現代詩發展縱線座標的、一直嗜用詩作向象牙塔外張望的人,終於要邁步走出來了。
 



 
  個性內蘊,惜言如金的蘇紹連,創作近四十年從未稍歇,除了「驚心」散文詩的大纛之外,《河悲》四言詩、「小丑」、古體詩變奏、《台灣鄉鎮小孩》、Flash數位詩……,以及最近(2005年5月)出版的《草木有情》植物詩集,其計畫性的系列詩作如一波一波的「後浪」拍岸,翻騰在詩的大海;除了雄勁的後續力之外,其詩作的縱深亦罕人能及,若要說蘇紹連是台灣詩壇【沉默的畢卡索】,我想也難以反駁。(蘇紹連的網路化名--【米羅・卡索】或許可以提供我們一個追蹤思考其詩作發端的特殊線索;頗值得有心人再細心推究。)
  而本文主要的重點在於粗嚐蘇紹連的「兒童詩」,這可能是他詩業版圖中評論者很少涉足的疆域。一系列的詩作是成排的大軍──《驚心散文詩》、《隱形或者變形》擦亮了詩壇闖將蘇紹連「悚慄」的旗幟;詩人、知名評論家蕭蕭更在其《台灣新詩美學》一書中,總括其「超現實」的詩藝成就;而這樣一個擅長文字魔術的詩人,要如何彎下腰來跟孩子們說話、把超現實的光芒照入孩子們的眼眶?此即從事兒童文學教育的筆者最感興緻的話題。
  
  筆者目前所知,蘇紹連共有兩本兒童詩集,《雙胞胎月亮》、《穿過老樹林》,皆由三民書局出版,編入「小詩人系列」,而其曾獲洪健全兒童文學獎童詩優選的一束作品還深埋在書房的故紙堆中無緣面市。
 
  《雙胞胎月亮》與《穿過老樹林》這兩本童詩集,各收入二十首詩作,在這兩冊詩集序言「清晰?模糊?」、「黑點與空白」的夫子自道中,詩人透過二元辯證,一再強調「想像力」在詩中的重要;誠然,如果詩是載運人類精神的太空梭,那麼想像力無疑是文明飛躍的燃料。我們讀詩,或許也可以作如是觀,黑色鉛字的背後,有一片等待想像揮灑的炫麗空白,如果我們每個字都懂,卻不知道那首詩要做什麼?那就代表我們的精神嚴重衰頹了。文明的停滯在於世故僵化,對世界不再好奇、失棄改造的理想;遺落天真的人無法睜開心靈的詩眼,在一顆露珠中窺見鮮活欲滴的天機。
  
  
  綜觀《雙》、《穿》兩本童詩集,讀者當可一目了然,像畫家的系列作品,有意形成龐大的規模氣勢,蘇紹連對於形式常有一定的追求探索(或者固執);《雙胞胎月亮》的後十首與《穿過老樹林》整本詩集,詩作標題之下皆引一、兩句舊詩詞,據其自述:『是在「無意中」想到:舊詩與新詩或可融合借用,試圖增加詩的思考幅度。』我們從蘇詩幾大系列創作的軌跡得知,這並非「無意」,而是相當自覺的,所幸其對形式並非頑固堅持,筆者認為他是一個頗知變通的形式主義者,像一個經驗豐富的挖礦人,當他挖出一種詩的有利元素,不同形狀的鶴嘴鋤便要往幽冥深堀,而後把它攤在陽光下實驗之。而由此我們更可以得知蘇紹連這棵現代詩樹的根,深入於古詩的沃土裡有幾根、又有多深?蘇紹連這兩本詩集的形式,與其古詩變奏系列可以延伸互文成一種「同卵雙胞胎」,那可能發展成一種實踐上的「比較詩學」,我願在這蘇紹連童詩的古井裡投下一顆石子,希望未來有心人可以漣漪到其詩作的主流江河。 
 
  超現實的玄想是蘇紹連詩作中的金色光輝,儘管穿起童詩樸拙的衣裳也難掩其內蘊氣質。大家都知道的天文知識──月亮就只有一個,而書名《雙胞胎月亮》豈不就是明擺著一種超現實情境,要讓讀者驅遣想像參與完成!超現實適正是詩人想像力運作的過程與手段,主要在把人們僵化的思慮、情感擺渡到一方陌生而神奇的「優勝美地」,讓文化進行一場全新的融合鍛造,沉澱出文明的新境界、心靈的桃花源。而在《雙》、《穿》這兩本童詩集中,蘇紹連卻頗知節制地彎下「闖將」堅實的腰身,用最淺顯的語言試圖跟胸無兵甲的孩子們「談論戰爭」,他割捨許多城池就只為換得一顆孩子的真心;為了不想驚嚇孩子,他盡量放下超現實的利器,藏在身後,但偶而也會亮出來一下,換取孩子們仰慕信服的眼光;這種超現實的手段自有遮掩不了的璀璨光芒,譬如在〈蟋蟀〉一詩中「彈著翅膀的弦/唱起秋天的歌……/聽到歌聲的樹忍不住 /叫枝頭的葉子 /一片片 /飛 /去」;〈希望長大〉,「小雞當號手,把太陽從黑夜裡吹出來」;〈船〉,「小弟弟的身體是一艘船呀 /航行到大海 /無際的海水 /都是從媽媽的心中流出來的」;〈竹林風聲〉,「月光照進竹林裡 /把我獨坐的身體 /照出媽媽的影子 /也照出外婆的影子」;〈騎竹馬記〉,「竹馬一直奔跑 /繞著圈轉 /圈圈的中心 /形成一口黑色的井」;〈養蠶〉,「蠶兒吐出一絲絲的陽光」;〈笛聲在飛〉,笛聲長出翅膀並且可以養在鳥籠裡;〈荒涼的路〉,沒有人跡與車痕,但卻熱鬧地走著秋風、夕陽、彩雲與星辰;〈夜的黑色袋子〉,夜是一個黑色袋子,可以將拉鏈拉攏,讓聲音色彩與疲憊放在裡面安頓……,這些玄奇幽麗的想像不時穿破童詩的衣裳,散發惑人的極光;為了接近薰染被我們的時代文學棄置的孤兒,為了下一代的審美能力與人文教養,蘇紹連力求轉化超現實的殺伐之氣,用其征伐疆域的利器神兵削起竹子,為孩子們做起了風箏、竹馬或者竹蜻蜓――《雙胞胎月亮》與《穿過老樹林》這兩本童詩集便是其這方面的嘗試建構與努力。
  
  在台灣,很多寫詩的人認為兒童詩是文學的「小兒」科,不登大雅之堂而不屑為之,而已故的詩人(同樣也是木訥寡言的)詹冰確曾說過:「兒童詩不是初期階段的詩。也不是降低格調的詩。兒童詩也可以打動成人的心。兒童詩的作者要有詩心、童心、愛心。有詩心才成詩。有童心才成兒童詩。有愛心才成一首好詩。」──誠哉斯言。筆者亦深有所感:「兒童是成人的祖先」,詩人對於宇宙最美的發現就在其赤子之心。
  
  準此,我們再來觀察蘇紹連《雙胞胎月亮》、《穿過老樹林》這兩本兒童詩作的內容,看他符不符合上面「兒童詩人」的檢驗標準(這並非唯一的衡量準則,只是較能獲得大部份人的認同罷了!筆者認為「真、善、美、愛」在現代兒童的複雜生活處境下,已不敷使用,多少有些粉飾太平與力不從心,故而力主應有「悲傷童詩」開拓的可能。因為要「因材施教」,儒家學說除了孟子之外,荀子也是一個不容否認的巨匠;「性善」與「性惡」是一個銅板的兩面,太陽就只有一個,我們不可能只要光明而根本捨棄陰影;「文學的真」,在很多時候是「人性的虛假、丑陋、恨怨與邪惡」,解決的方法或許是兒童詩也該有「輔導級」、「限制級」之分,另外當然還有經驗過來人的「因材施教」也很重要,然而這又是另一個話題,無關本文宏旨,從略再議!) 。從《雙》、《穿》這兩本兒童詩集內容的閱讀檢驗,我們發現蘇紹連的兒童詩相當吻合上面括弧之外列舉的標準。關於蘇紹連的「詩心」,無庸置疑,應該沒有人有力氣反駁;而「童心」,當然也可以在這兩本詩集中的語言運用與取材之中獲得證明,身為國小教師(現已退休)的他,幾乎每天都與孩子們為伍,故其童詩題材內容自然容易偏向「台灣鄉鎮小孩」的生活情境 (《台灣鄉鎮小孩》正好也是他的另一本詩集名稱),我們從詩作篇名與內容中即可充分應證,諸如鄉鎮小孩們經常接觸的大自然;植物 / 〈野菊青苔〉、花、草、松、竹、老樹林、橘子樹……;天宇氣象 / 月亮、星辰、太陽、風、雨、霧、露珠、彩虹……;蟲魚鳥獸 /〈鳥巢〉、〈蟋蟀〉、〈燕子和白鷗〉、螞蟻、蜻蜓、蝴蝶、螢火蟲、蝸牛……;兒童生活活動 /〈垂釣〉、〈紙船和風箏〉、〈騎竹馬記〉、〈寶刀的遊戲〉、〈盪秋千〉、〈養蠶〉、爬樹、下棋……。
 
  至於「愛心」,我們亦可從其大部份詩作所欲表現的主旨追尋:動物自然之愛 /〈蟋蟀〉、〈垂釣〉、〈綠樹的枝葉〉、〈收入河流中〉、〈燕子和白鷗〉……;親情母愛 /〈竹林風聲〉、〈花兒的影子〉、〈母親站在門口〉、〈船〉、〈談話的婦女〉、〈陽光通往我家〉、〈離家出走〉……;家國的關愛 /〈鳥巢〉、〈我住的家〉、〈希望長大〉、〈起床歌〉……;友情 /〈朋友〉與閑適之情 /〈穿過老樹林〉、〈池塘景象〉……。其中,〈棋局〉,題材已接觸到生存的競爭壓力;〈花兒的影子〉,透露出祖母死亡的訊息與懷想;而〈離家出走〉,只是兒童詩名的聳動,並沒有進一步戲劇上的衝突,最後甚至有著母愛的牽引,只是形而下的迷途知返……,個人認為是較為特殊的篇章,以「悲傷童詩」的開拓而言,值得一提。
  
  另外,〈花朵的演出〉一詩,花朵熱烈的演出,蝴蝶的雙翼努力地鼓掌/是一個春天活動的美麗想像,花朵通常在夜晚掩旗息鼓,而本詩的時間設定卻在春夜,比較違反一般兒童的自然認知;〈母親站在門口〉的語態調性也比較不同,是以一個媽媽(成人)第一人稱的角度出發的兒童題材詩作;〈起床歌〉形式語調似乎遙相呼應著另一位散文詩大將商禽〈遙遠的催眠〉,只不過一睡一醒之間,一曲是溫柔的催眠,一闕是清爽的甦醒;〈翻開書〉,自然景物無不是生活的大書與惕勵生命的傳承;〈垂釣〉則頗有詹冰〈插秧〉──水田鏡子倒映的趣味,但更增加了自得其樂與對弱小生命的憐憫;〈採橘工人的鼻子〉,或有劉延湘〈橘子〉的部份氣味;〈談話的婦女〉,展佈出農業時代雞鳴犬吠布衣家常的溫馨……;以上諸詩,均讓筆者記憶深刻。亦可見蘇紹連在雄厚的詩之版圖邊境,樹立了一方樸拙的童年紀念碑。
 
  若要在金雞蛋裡挑幾跟骨頭,當然也是沒問題。總觀《雙胞胎月亮》與《穿過老樹林》這兩本童詩集,諸多題材不易脫出楊喚筆下的自然物像範圍,這是兒童的生活經驗使然,也是兒童詩發展至今,任何人都逃不過的侷限,以之苛求蘇紹連的兒童詩當有些吹毛求疵,而這一兒童詩最大的罩門,更值得有心創作的來者戮力突破。而蘇紹連的這兩冊兒童詩集中,不免有些詩作透露了太多的說教意味:〈希望長大〉、〈向鳥兒借問〉二詩的結尾尤其尾大不掉。

 
  而關心「台灣鄉鎮小孩」的蘇紹連所寫的這兩本童詩集,也因為社會時空與生活的急速變遷,題材明顯偏離了現代孩子們的生活經驗;正如也從事兒童文學創作的年輕詩人樂地所說的:「一首好的童詩,必須小孩與成人都能夠欣賞,深入淺出的表現方式,是大人與小孩之間溝通的橋樑。大人在創作童詩的同時,不但為兒童記錄生活也在尋找自己的童年。」蘇紹連的兒童詩具有玄奇的想像與美好的情感質素,也是一條大人與小孩可以進行溝通的橋樑,但因時空的變異,比較無法獲致相應的感動,或許因為這正是:每個寫兒童詩的大人,絕大部份不是在記錄兒童當下的生活,而只是在回憶尋找自己的童年吧!淳樸鄉鎮的獨木橋留有我們與父叔輩童年赤腳奔跑跳躍的足跡,而現在的兒童卻要穿著空中飛人喬丹的球鞋坐飛機。以故,要為兒童打開一面優美的心窗並不容易,而這麼多的宿命與侷限,或許也正足以考驗來者的才具!  
   
  世故無感的枯井,養不活躍動鮮跳的童詩之魚,「天真」是常保詩人活潑創作的一項動力,寫兒童詩像在詩人的身分證上蓋一個美麗的郵戳。我們期望掛著「闖將」勳章的蘇紹連,能繼續用筆的鶴嘴鋤深堀兒童詩的礦脈,挖出台灣豐富的童年,為自己再鍛鑄一塊金色的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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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詩人紀小樣的評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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