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至今天，把《吹鼓吹詩論壇一號》所有的版面都校勘了一遍，在同時亦欣賞了所有要刊出的稿件，實在是佳作頻繁，有目不暇給的感覺，真想把所有的作品都推介到讀者的眼前。
詩作方面，當然老中青三代均有，實在說，各有特色，這裡不分名家不名家，都齊在同一刊物上，各展風采，我都喜愛。在八月號的《幼獅文藝》裡，我剛好發表了一篇賞析唐捐詩作的文章（附於文後)，雖然那是他多年前的舊作，但放在今日的詩壇上，仍然燦爛耀眼，值得再三品鑑。
本期唐捐亦有新的詩作一首(不是圖片中的手稿啦)，為《吹鼓吹詩論壇一號》打頭陣，內容會讓你看得膽戰心驚，你看唐捐怎麼說：
「我寫出上面的一大堆故事，絕對沒有影射七等生是『文丑』，是『商青』，是『鹹濕佬』，事實上一個人的所作所為，其用心何在，亦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別人的批評、指責、甚至動手揍他一頓，都是多餘的。我們最擔心的是匪諜滲入文壇，重演抗戰勝利前後那段歷史。」
唐捐的詩為什麼說到七等生？七等生是小說家七等生嗎？為何擔心的是匪諜滲入文壇？
非常精彩，非常出乎意料之外的一首詩，你絕對要探個究竟！
以身體為意象，馳騁想像
──試析唐捐的身體詩〈暗暝七發〉 米羅‧卡索
身體詩是以身體的組織成分、器官和功能來建構的詩。詩人唐捐的作品〈暗暝七發〉，正是這樣的一首組詩。底下就分七節，試析如下：
1、
在大街上，我看見他們
用槍口排泄一則一則凌厲的
真理。用血液哺育文明
不锈的意志種入對方的魂魄
頭皮推出萬株烏黑的詛咒
我亦慨然攤開柔軟的目光
擦拭牠們崇高的臀部
這是〈暗暝七發〉的第一節，詩中引用的身體組織成分、器官包括：「口」、「血液」、「頭皮」、「目光」、「臀部」。功能包括：「排泄」、「哺育」。
這節詩採用高反差的形容，以達到諷喻的效果。如：人的嘴像槍，嘴巴講的話，說成是「用槍口排泄一則一則凌厲的真理」，把「嘴巴」器官當作肛門的「排泄」功能使用，是一種高反差的並置技巧。「用血液哺育文明」也是高反差，吃「血液」不是文明的行為，用血液來建構文明，根本不文明，是極度野蠻。
「擦拭牠們崇高的臀部」，這是不得以的卑躬屈膝的行為，雖說是「崇高的臀部」，但也偷偷地把「他們」視成「牠們」，暗喻那群人根本是該遭咀咒的禽獸！
2、
請用笑聲洗去我嘴邊的囈語
再拿起刮鬍刀，伸入肺腑
刮掉蓬勃的憤懣。莫要用髮膠
把它們梳成直聳的模樣
匆匆我跑進廁所又跑出來
求妳將甜言灌入我的胃腸讓我
順利拉出一團糾結多年的惡夢
唐捐在這節詩裡，展現了主動要求權，動作連連，如：「洗去」、「伸入」、「刮掉」、「梳成」、「跑進」、「跑出」、「灌入」、「拉出」，這些動作僅僅用七行詩表現，像快速播放的動作片，乾淨俐落。
唐捐在這節詩裡採用具象去對付抽象的技巧，製造了詩中超現實的意象。如：「刮鬍刀伸入肺腑刮掉蓬勃的憤懣」，「刮鬍刀」是具象語，「憤懣」是抽象語，刮鬍刀怎麼去刮掉憤懣呢？這是唐捐神奇的意象製造術。
又如：「甜言灌入我的胃腸」，「拉出一團糾結多年的惡夢」，「胃腸」是具象語，「甜言」和「惡夢」都是抽象語，唐捐能讓兩個抽象語在具象語裡進出，形成轉化，造成神乎其技的意象，真叫人歎為觀止。
3、
髒話在舌上午寐。我用鼻孔
吸回脾氣，頭顱膨脹如氣球
要向天上逸去
乃有尖叫突破肌膚衣物而
噴出。尾音柔軟但細長
用指頭把它揑斷，迅速再生
......。簡直壁虎
詩人唐捐的身體詩，有如魔術師的魔幻表演。魔幻，就是以非現實的可能，呈現在現實上。讓人看到了，有大呼「不可能」的驚訝。
「我用鼻孔／吸回脾氣，頭顱膨脹如氣球／要向天上逸去」，這是魔術師的魔幻表演，讓人體極度扭曲變形，產生頭顱幻化成氣球的不可能景象。「尖叫突破肌膚衣物而／噴出」，「破..而..出」的景象也常在魔術表演台上出現，主要是製造意外感，引起驚悚的尖叫。
「用指頭把它揑斷，迅速再生」，當然，這是魔術表演，是魔術家的手指功夫之操弄。詩人唐捐是意象的魔術家，化「不可能」為「可能」。他的意象處理，有如一場成功的魔術表演，無可挑剔的，難以找到破綻。
4、
難免我走起路來有些難堪
理想都存入膀胱，像花
憋住自己的鮮紅與芬芳
淚憋住滾燙，芒果憋憋憋住
酸。膀胱已把堂皇憋成虛妄
有毛蟲躲在裡頭，想自慰
但牠沒有半隻手
詩人唐捐在這節詩裡，採取「焦點意象」及「同義並列」的寫法。
身體器官只用了「膀胱」，「膀胱」是人體儲存尿液的地方，尿液存滿了，「難免我走起路來有些難堪」，何止儲存尿液，連「理想都存入膀胱」，那是把理想等同尿液看待，還是因為膀胱這個器官有「憋住」的功能？膀胱在這節詩中是「焦點意象」。
「同義並列」是指用一相同的詞語，置於不同的句子和不同的事物中，讓其產生同義的聯想，以達到意義擴充的目的。
例如：「像花憋住自己的鮮紅與芬芳」
「淚憋住滾燙」
「芒果憋憋憋住酸」
「膀胱已把堂皇憋成虛妄」
這四句都用「憋住（憋成）」一詞，取膀胱的能力之用，讓「花」、「淚」、「芒果」三種不同的東西，都可以憋住其物質特性，以作為膀胱器官的隱喻之延伸。
這是詩人唐捐詩作中多層次的聯想技巧，讓詩中的意象焦點更為集中，如鑽石般散發出光芒。
5、
斷水。臃腫的文字卡住鋼珠
墨汁沿血管反攻，霸占心臟
像一座硯台被迫吞回情感的
餿水。文字紛紛潛入骨頭
刻之銘之，三千年後出土
先被磨成藥粉，終被思索
審視。所謂甲骨文
詩人唐捐以出奇的想像，營造了一場體內戰爭的動態畫面。
此詩前四行給出的意象可能是書寫工具「原子筆」及「毛筆」的對抗。「臃腫的文字卡住鋼珠」此句是原子筆的意象，有防守的意味；「墨汁沿血管反攻，霸占心臟」此句是毛筆的意象，採取是攻擊的行為。到底哪種筆可贏得書寫工具的高功效價值？看來像是毛筆，因為霸占了「像一座硯台」的心臟，然而諷刺的是，這座硯台所吞回的墨水竟是「情感的餿水」。
此詩的主題和「書寫工具及文字意義」有關，將書寫工具及文字擬人化，成為有生命動作的東西，靜態變成動態，詩當然生動。
後四行寫文字的歷史意義，「文字紛紛潛入骨頭／刻之銘之，三千年後出土／先被磨成藥粉，終被思索／審視」，潛入骨頭，文字得已埋入土中不被消滅，得以在三千年後出土被研究，被當作思想的藥粉治療現代人思想的疾病，重新再被思索、審視，發掘文字存在的價值。那是什麼文字呢？是甲骨文。
唐捐將這種意義放入身體意象中來呈現，無非人體中有骨頭，文字「潛入骨頭」，亦有刻骨銘記之意，當然不見得這是在指真正的甲骨文。也就是說，甲骨文在詩中只是一個象徵物，整首詩應另有不同的含意所在。
6、
夢的屍體在眼角，瑟的
粉屑黏耳膜。詭異的氣氛
我不忍交給肺部處理，壓成
土石，堆鼻腔裡。小指
頻來去，開採渾沌的意識
只見層層的困惑堆積──
熱情藏胸膛，冷笑在冰箱
唐捐詩作中的詭奇異象，其實是可以脫去想像的外衣，見到現實扮演的面貌，和散文的解釋。
例如：「夢的屍體在眼角」，是寫矇矓的睡眼。
「瑟的粉屑黏耳膜」，是寫瑟的聲音盈耳。
「詭異的氣氛／我不忍交給肺部處理」，是寫汙濁的空氣。
「壓成土石，堆鼻腔裡」，是寫鼻腔裡的鼻屎。
「小指頻來去，開採渾沌的意識」，是寫以小指挖鼻屎的動作。
這樣抽離想像，純以現實白描的散文解釋，詩便沒詩味了。
所以，詩還是要回歸詩作上的想像空間，在想像空間品味，才有讀詩的樂趣。我們可以在「夢的屍體」「渾沌的意識」「熱情藏胸膛」「冷笑在冰箱」這種需透過多層想像的詩句上下工夫，來建構這節詩的象徵意涵，探討人性的冷熱現象。
讀唐捐的詩，是不宜脫去想像的外衣喔。
7、
夕陽頽廢如賽後的足球
汗水撥弄著皺紋，手指彈打著
肌肉。我在演奏自己的身體
感觸沿肋骨攀升，在頭蓋骨
附近與冷氣邂逅，纏綿
遂生出夜色。挾呻吟歎息
以俱西。衝倒三棵樹
這是唐捐的〈暗暝七發〉詩作的最後一發，詩中似乎可讀到作者對身體的愛戀。
像是一個電影畫面，取景於黃昏蒼茫的情境中，首先是夕陽「如賽後的足球」的特寫鏡頭，呈現了一天的忙碌競逐後的「頽廢」狀態。
然後鏡頭折回主角身體的動態特寫，如「汗水撥弄著皺紋」、「手指彈打著肌肉」，我們似乎感受到這是運用慢動作的拍攝手法，汗水滴滴如珠，皺紋如波盪漾，肌肉彈跳如彈簧。唐捐在此寫盡了身體的影像美。
底下這句：「我在演奏自己的身體」，更讓我們感受到這是一個偉大的指揮家，在指揮自己的大型樂團場面，那麼的氣勢磅礡！除了「感觸沿肋骨攀升，在頭蓋骨／附近與冷氣邂逅，纏綿」這些詩句外，真的再也找不出可以描述或形容聆聽演奏的感覺了。
最後「遂生出夜色」，應和第一行「夕陽」，以合理的時間過程，作為「演奏自己的身體」的結束。而「挾呻吟歎息以俱西」是餘韻，「衝倒三棵樹」則是意外，你可能無法理解的意外。
唐捐的〈暗暝七發〉共分七節，每節七行，合計四十九行，形式經過精心設計，以身體為意象，馳騁想像，技巧繁複，足可為身體詩的典範。
──刊於《幼獅文藝》２００５／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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