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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文】
隱密之泉的守護天使         ◎硯香
   ──從《草木有情》探索哲思與詩念

※本文出處:
《花朵的究竟》(九歌出版社‧2008/5出版‧P248~281)  硯香著
花朵的究竟



  「學詩」優先於「作詩」,因而孔子才說:「小子!何莫學乎詩?」對「學乎詩」津津樂道之餘,言及「多識鳥、獸、草、木之名」,其洞察關注焦點,實已超出西方藝術審美理論經典---亞里斯多德〈Aristotle,384- 322 B.C.〉之《詩論〈Poetics〉》,且涉及老子「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以及海德格講稿〈語言之路〉、〈語言本質〉、〈詩中語言〉等哲思論述之要義。

  對二十世紀人類思想學術界影響至鉅的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1889- 1976〉,可說是一位詩意盎然的哲學大師,對詩情有獨鍾,他認為從純真的詩作中,即可發掘語言之本然精義,原初秘笈。三O年代一位中國學生熊偉,形容大師海德格他在哲學課的講堂上,卻也總是:「詩意地思與詩意地説……」一九五四年他出版一本論文集,標題竟稱之為:〈人詩意地棲居……〉

  以其核心思想---「存有之真」---為主打,海氏於其哲學著述之中,幾乎將所有傳統哲學術語,都下了新的註解,不得已時則自創新詞,這種做法在哲學界或許常會引起一些爭端非議,然就詩人而言,創造新名詞,給舊文詞穿上新衣裳,乃屬司空見慣。哲人海德格,無疑是詩人的最佳芳鄰。
《草木有情》詩集中作品,一如所有精湛耐詠的詩篇,詩念與哲思似分似合,若即若離,兩者時而融會交織有跡可尋,時而隱遁分解探求無路。而詩人蘇紹連和哲學家米羅˙卡索本來就是同一個人,祇不過他將哲思裝進〈乾葫蘆〉裡,而把詩念封入〈紋身葫蘆〉之內,他是語言神秘心事的守護天使。

  《草木有情》藉著草木輪唱,風水對吟,以高純度的詩之語彙,映照語言本身的真貌,以精敏的詩之觸覺,測探文字的秘玄,靜思沉吟之餘,從而啟發良知,躍昇真我;使生命無奈的陷溺性,以及「被投擲性」,作斷然決然的翻轉,堅持成為一種完整自主的「屬己性」,是海德格深邃哲理中的,也可說是每一個「純真」詩人與至情至性哲人的終極關切----

   綠了以後就是黃      〈陷溺性〉
  黃了以後就是黑      〈被投擲性〉
  但你要堅持,一種永恆的堅持〈斷然決然地翻轉〉
  在最黃的時候
  成為陽光一樣燦爛輝煌   〈完整自主的屬己性〉 
            ----【《草木有情》:(黃槐),頁135】

 一、孔子論「學詩」與亞里斯多德之《詩論》

  「我們的主題是詩,除了該項技藝之綜論,還將論及它的類屬以及其個別性能,要創作出好作品,如何佈局籌劃建構,該具備什麼要素,有幾種要素,各具何種特質以及有關諸如此類之問題……」

  這是希臘哲學家亞里斯多德《詩論》的開場白。但從通篇或僅從開頭就發現其所要討論的[詩]是廣義性的,除了敘事詩、田園詩、宗教頌詩、祭典韻文、牧歌、情歌等以外,主要是包羅繪畫、雕刻建築、音樂表演、戲劇等等其它屬類。而戲劇則全部都指當時代的希臘悲喜劇。亞里斯多德的《詩論》和《聖經〈The Holy Bible〉》以及歐基里德的《幾何學〈Geometry〉》,這三部巨著兩千年來,在西方精神思想傳承體系中,一直被視為三足鼎立,具有絕對價值及永不墬搖的地位。

  至於中國孔子對[詩]的論點,也可說是儒家「詩論」,則僅僅言簡意賅,耳提面命的寥寥數句罷了:

  「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倫語》


  孔子祇用連標點符號才五十個字,比起亞里斯多德萬餘言的《詩論》,除了廣義性詩之屬類----尤其戲劇類----之起源,技藝和呈現果效等等,無法在這極短篇中舉述之外,在整體指涉之格局上卻顯得更高瞻遠矚,這或許是得力於至聖先師開門見山的大哉此問:「小子!何莫學夫詩?」

  將論述主題扳倒反發而為疑問,就是要除去此一主標題的先入為主性,將老生常談望文生義的外衣脫除。當「學詩」或「詩學」這習以為常的詞類呈顯在我們眼前,除非狀況特殊,即時反應與思考或許就會擱淺在「禮、樂、射、御、書、數」這一些技藝之習玩,因而將「詩」也放進如此這般的考量中而停滯不前。但若將字序前後搬移,再添加個問號在這些字辭後面:「學詩?」「詩學?」甚至「學?詩?」 「詩?學?」把肯定變成疑問詞句後,我們的反應態度就會如海德格所說的,變得「虔敬而真摯」,大腦機能也隨之活躍進取,朝向嶄新的思路和想法。

  當我們把「話」說出來,其實也一邊在傾聽「話」在對我們說什麼;而當疑問提出,提問者及被問者的思緒,會在問題和答案之間忙不迭地,頭尾兩端來回穿梭之外,也一邊能傾聽那問題自身,暗中在釋放無聲的答案。

  因而當孔子提出「小子!何莫學夫詩?」「小子們」就立即警覺到為什麼夫子不曾問「何莫學乎---禮、樂、射、御、書、數?」可見單單提這「學詩」,絕對是用意非凡,不可小覷。然後,孔子和小子們的腦海裡,或許就會浮現一篇形式不同,但內容類似亞里斯多德的《詩論》來罷。但孔子可能嫌它囉嗦,就把它凝縮成「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最後,再加上他自己精闢獨到之見------

  「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詩的源起有二,均起於人之本性;模仿乃人類自兒童開始即有的天性,是人類較低等動物最佔優勢之點。人類的模仿性最強,而學習也是由模仿開始的。此外,對模仿之工作和作品的賞玩和發生興趣,這一點也是我們人類的天性……模倣學習不但是哲學家也是所有人們最高無上的樂趣,不論他們的才能多麼不足或微薄……」【Aesthetics:Aristotle’s Poetics /23 】

  像亞里斯多德《詩論》中的這一段論說,以及多處更長篇幅類似內容範圍的討論,,孔夫子卻祇用六個字「可以興,可以觀」就大祇涵蓋了。至於「可以群,可以怨」在亞氏《詩論》中的相關論述就龐雜詳盡多多;比如觀賞悲劇達到「藝術淨化」效果,悲情下浸透篩濾出的欣喜,才是至上的欣喜等等,心理學層次問題,則畢竟不是孔子的五十幾個字所能道盡的了。

  但是「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孔子又大大擴充「詩」的實用性;藉詩建立人倫社群關係,藉詩之習作欣賞體察人間相處之道。接下來他更驅前跨越一大步­,即切入詩的主要構成元素---語言---探求語言本然之賦性,且涉及「名」、「道」、「存在」、「此有」等哲學的形而上之追問,即「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亞里斯多德似乎就未能透過「詩」去觸碰了。
   
二、若無言詮之名賜,萬象俱滅
   
  在開始論析米羅˙卡索(蘇紹連)詩集《草木有情》之先,就論及亞里斯多德的《詩論》和孔子五十字的儒家「詩學」,其目的是要透過古聖先賢的哲思觀點,讓「詩」回歸到它最起源的「粗胚」狀態。這才驚覺,原來詩非同小可,它不但和那舖天蓋地的生命生存之「道」緊緊相扣;而且簡直就是所有一切藝術思想、形態及各種呈現及活動的總指揮。

  「小子!何莫學乎詩?詩:可以觀、可以興、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在《草木有情》詩集的後記裡,詩人作者也引述此段孔夫子的「箴言」,並接下來說:「小子如我,迷詩學詩,進而妄想寫詩,怎可不志於自然萬物的涉獵呢?我尋覓草木,走入草木,化身草木,與草木在季節更迭中共枯榮。」【《草木有情》,頁157】

  對於孔夫子這一段學詩道理,詩人是酬興似地就其意表做概括的釋意,並未著墨追究其奧秘與深旨。不過,在此詩集中,這些奧秘和深旨是透過草木輪唱,風水對吟,在多方思索和求覓,於詩文行句舖述中,其實都有跡可循的:

     你一再隱藏將令我瞧不見
   我走入草原,在葉子上尋覓
   仰望白雲,在葉子上徘徊 
   此外
   我只想把你溶入我心中  
              【《草木有情》,(西瓜皮椒草〉頁78】

     火焰吐出來的那夜起
   風兒就在水面上膜拜

    ……

   我無舟可渡,不能靠近你
   遠遠地遙望你在水中
   自己冒著火燄
    焚身 

           【《草木有情》,(水蠟燭焚身 )頁93-94】

  從這裡又足見孔子的高明之處;他指出了詩人自己沒察覺,甚至壓根兒沒想到,其實一直持續不斷在身體力行的事;在水邊,在風中,火焰裡,草原上,白雲裡,一片片葉子和他自己的心中,詩人苦苦尋找求覓的那個「你」,是「鳥、獸、草、木之名」的「名」的相貌?還是那玄秘的「名可名,非常名」的「名」之究竟?

  孔子把「詩」和「鳥、獸、草、木之名」相提並論,是精闢獨到的哲思;,而其實也是一種詩念。「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絕對不是說多多認識鳥獸草木的名稱,或其類別屬性,甚或它們的源起或生態等等。

  老子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也。」這屬於哲學本體論的「道」與「名」之相歸互涉性,其實和海德格的「存有」與「語言」的一體兩面互為依存歸屬性很類似。因此,即使套他那句「語言是存有的住屋」而說「名,道之宅也。」相信大哲學家們都不會大驚小怪的。

  「道」與「名」雖屬形而上之抽象,但萬事萬物的開顯與存在,完全有賴於此二者的賜給與加持,否則淵面黑暗,天地洪荒,空無一物也!又從奉旨即「奉命」「聽命」,取名就是「命名」,出題是「命題」,單從字面即能直覺「名」和「生命」「存有」之間字義的繫繫相扣,互通切換性。

  海德格以十餘萬言多篇講稿的形式,闡釋「語言之路」以及「語言的本質」,其獨特之處,在於不循字源學語意學,及詮釋學的論析去研究考證語言,而是透過詩意的哲思,並參考過中國老子的「道」,日文中的「iki---氣],以及希臘文「詮釋----hermeneuein」,係源自宙斯神的信差「Hermes---赫密使」,他再三強調去就語言論語言,探尋語言天象自成神秘的發端,以詩念去推敲體悟語言原初之奧秘。

  最後終於發現:那尋常慣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言詞語字,實乃虛幻神奇,難以捉摸,不可蠡測,且萬事萬物的生生息息,非依賴附從它不可,沒有言詮之名賜,萬象不生,諸事俱滅。人能言才知有死,狗不知有死因為不能言。


  就像宇宙洪荒期的開天闢地,那迢遠浩翰有如一部二十四史的語言文字發跡,無從「現身說法」,也無從細說從頭,任誰都翻找遍尋不著,那份賦予,恩賜和許諾,到底來自何方神聖?


  因此,海德格在其以「語言的本質」以及「文字」為標題的一系列講稿裡面,一而再,再而三地引用戈爾吉〈Stefan George〉也是以「文字」為詩題的詩篇的最末兩句:「我祇得捨命且無能為力:凡於文詞斷絕處無物倖存」,重複引用不下十餘次並沉吟再三,令人驚訝的是,從詩中海德格發現,詩人並不因而感到無奈而自棄,並強調「無文字即無事象」的「真相」到頭來是一大徹悟,帶給詩人的,反而是無比欣慰與感恩;只因文字背後似乎總有一股「不可說」的神秘能量!

  此外,海氏所謂的「語言之路」「語言的本質」,簡約而言,即「命名」之道也。老子顯然比孔子更厲害;孔子以五十個字涵蓋亞里斯多德的萬餘言的《詩論》,老子僅用「名可名,非常名」六個字就把海德格十餘萬言之多篇講稿搞定。


 
三、自己的皮膚囚禁自己的生命

  而《草木有情》的作者也非同小可,他的一首五行詩〈乾葫蘆〉總共才三十四個字,也就把海德格關於語言及存有之要義精華,盡收入他的一枚小小「乾葫蘆」之底之內了:
  
  自己的皮膚囚禁自己的生命
    
   從傷口
   生命慢慢逃亡
  
   逃亡的路線
   在皮膚上留下痕跡 ----【(乾葫蘆),《草木有情》頁125】
  
  葫蘆「自己的皮膚囚禁自己的生命」,單以一句詩,就把海德格的語言和存有之間的關係交代得非常清楚;皮膚如語言,生命即存有,二者自相囚禁為一體。尤其此詩以強化自己囚禁自己,來象徵語言和存有,兩者間各為裏表相涉互陷,難分難解的雙重性質。海氏仍然得按哲理論述之途,強調其「存有性徵」,並藉文句結構序列,圍繞著「語言之本然:本然之語言」,以哲人精湛的表述能耐,費了許多篇幅反覆解套,無論如何其所達到的呈現效果,似乎還是不如單句詩的意象---「自己囚禁自己」。

   「逃亡」是因為受到「囚禁」,「從傷口/生命慢慢逃亡」----有生命就有病苦傷痛,尤其從病苦傷痛到無人可替代自己的死亡,更是快慢全然由不得你自主的「慢慢」折磨。死一如逃亡,都是出於被迫,而生命的囚禁,又何嘗不是無奈的陷溺,無端地被投擲,在無可抗拒的權勢與指令下的脅迫和逼從?

     生命所路過的,也是死亡所途經的「逃亡的路線」。那生死兩造悠悠路途留下一些痕跡,豈不就是命之淵藪,生之圖驣,死之符咒,玄秘的語言,語言的玄秘,老子的「道」,孔子「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的「名」?

    「整本詩集中的第一人稱敘事聲音,是以個體的姿態來決定自己的命運,不是以一個身份或職位:例如丈夫,兒子,情人的姿態,來決定自己的命運,總體的傾向是:詩中人邊緣化,浪漫化,抽象化,而在邊緣化,浪漫化,抽象化的過程裡,各種令詩中人怨恨和痛苦的社會、文化、歷史因素推到極遠,藉希有情境假裝成寧靜安祥的世外桃源,好像千百年前的追憶一般。」【《台灣詩學吹鼓吹詩論壇一號》:頁28-31--(他的綻放不靠節氣)】

  以上是鄭慧如教授對《草木有情》詩集之評論重要的一段,其中提出兩點;第一,以個體的姿態決定自己的命運;第二,將現實社會和文化以及歷史因素推到極遠,返回寧靜安祥的世外桃源,有似千百年前的追憶。這正是《草木有情》所透出「詩哲雙修」的特點;有甘於孤寂的哲念,才會有純淨的詩心。

    當詩人感到孤寂難耐,哲學家會說:正因為你不是祇有你一個人,才會「感到」孤獨;正因為你心中有伴,才會「覺得」寂寞。而持續就是耐得住,耐心出自持續,持續源自耐心,無比耐力自然產生,所以一切都並不「難耐」。

    一片片葉子脈絡綠白相間/綠色來自草原的記憶/白色來自白雲的故鄉/  我將瞧見,隱藏在葉子上的你/可能是草原中的一隻綠瓢蟲/或是白雲中一隻白鴿/沒有其他雜念溶入/也沒有其他雜念形成/如此生活在單純的葉子上/一片接一片,聯結城成一簇/草原變得寬闊/故鄉更加遙遠/ 你一再隱藏將令我瞧不見/我走入草原,在葉子上尋覓/仰望白雲,在葉子上徘徊/此外/ 我祇想把你溶入我心中     【(西瓜皮椒草),《草木有情》頁77-78】


  「……蘇紹連的詩作向來給人以水鳥刷羽的感覺」,鄭慧如教授在另一綜合性評文中曾如此表述。而以「水鳥刷羽」四字形容以上他這首詩,以及蘇紹連許多佳作篇章呈顯的那種超然於俗界,矜持於孤寂,悅然於平素,安然於度日的詩心氣質,可謂透視精準,再貼切不過。


  「返回寧靜安祥的世外桃源,有似千百年前的追憶」,「沒有其他雜念溶入/ 也沒有其他雜念形成/如此生活在單純的葉子上/一片接一片……」純淨的詩心中是不容有任何「雜念」的。的確,《草木有情》無意趨時附新,趕在前衛,後現代,後設或什麼「意識」「主義」的帽子下忸怩作態,也沒有沾上長時以來於文人作品間蔚為風潮的,幾乎定格式的禪境悟道之吟嘆,而且也不媚俗地去碰觸基因,生技,生態保育,瀕臨絕種,暖化危機等問題,這類問題往往因為太輕率且頻繁地被媒體談論,不免變成一堆俗濫的口頭禪---意義已被消耗的語言空殼。

  「一片片葉子脈絡綠白相間/綠色來自草原的記憶/白色來自白雲的故鄉」,詩人豈祇不帶一絲雜念,他的口氣好像千百年來,他不過問世事,不關心日常閒雜,什麼事也不必做,一天到晚祇去尋覓,而所尋覓的:「可能是草原中的一條綠瓢蟲」、「或是白雲中的一隻白鴿……」


  顯然詩人要尋找的不是故鄉,也不是世外桃源。難不成只是那綠中之綠白中之白?總而言之,尋思從葉子綠白相間的脈絡出發,穿越有一條綠瓢蟲的寬闊草原,仰望白雲裡有一隻白鴿的更加遙遠的故鄉,尋遍了一大圈之後,還是重新回到葉子上,痴痴尋覓,不死心地徘徊……

  原來,只因為「你」!原來:「你一再隱藏……」
  那久尋不著的,一再隱藏的,詩人祇想把「你」溶入心中的「你」到底是誰?

  日文的「語言」讀音是「KOTOBA」,寫成漢文是「言葉」,看來語言也像是自巧思慧心之中,茂發而出的「一片片葉子……」,所以,詩人們似乎總不死心地要在「葉片」和花瓣上做文章罷!現在,這位詩人所要找的;是隱秘在葉子脈絡中的「道」?是私藏在葉子夾層內的「名」?還是那掌理所有「道」及一切「名」的「神」呢?詩人自己或許也不甚了然,他祇有從綠中尋綠,從白中覓白的一片癡心,祇有以「水鳥刷雨」的超然,矜持,悅然和安然,契而不捨於詩作的書寫中繼續求索了!
   
 四、逃亡、囚禁、匍伏、竄延、穿行
   
    鄭慧如教授又論及:「《草木有情》在書寫生命代謝現象時,常作困獸之鬥,給人掙扎的感覺,『逃亡』、『囚禁』、『匍伏』、『竄延』、『穿行』這類挫磨的字眼,到處刺激讀者的眼光,又因為緩筆而給人以袖手旁觀的冷淡。」【《台灣詩學吹鼓吹詩論壇》一號,2005年9月,頁30】

    低海拔山區裡,有許多靜脈/穿行在潮濕的泥土底下/它來自心臟,要回到心臟/有時伸出泥土表面/穿入你羽狀的身體裡
     紅色帶紫的靜脈/像枝蔓觸及你的心/ 就把你的心捲得緊緊的/我也要像這些靜脈/去抱緊你的心/別讓你的心升高,至海拔三千公尺 【(捲心烏毛蕨),《草木有情》頁49-50】
  
  「紅色帶紫的靜脈/像枝蔓觸及你的心」---植物多麼期盼和大地對話。「我也要像這些靜脈/去抱緊你的心」---植物攀附大地且多麼戀慕大地。而這種「期盼」或「戀慕」卻總是以樸直持穩,低沉幽晦的語彙表達,誠如鄭教授所言:「因為緩筆而給人以袖手旁觀的冷淡。」

  書寫只是中介的行為,語文本身有心性,靈氣,會散發能量。詩人倘以謙卑為懷,推敲,沉吟,傾聽,遣詞用字之餘,往往覺得身不由己,冥冥中似被那語言文字背後的「如來佛巨掌」所吸引、鞭策和操控。詩人甚至覺得自己還不如那巨掌中能活蹦亂跳的孫悟空。詩人,豈是呼風喚雨的文字的主人?最多祇能算是其手下一名小小的信差:「像一枚郵票的責任/帶著一封長長的心抵達」或者只是「……飛翔的思念/能預知要飛越的地方」懂得遷徙和鳴唱的一隻候鳥罷了。

  「小子!何莫學乎詩?」孔子教人低聲下氣地「學詩」,而不強調趾高氣昂地「作詩」。學習是「終於知道了」拉丁語的「知道〈qui vidit〉」,就是已經看見過什麼,也就是說;再也不會失去那已經看見過的什麼。

 
  又所謂「多識鳥、獸、草、木之名」,應該是從表述這些事象的造句行文中,去發現那已經看見過的,再也不會失去的「至道名理」。比如詩人以「自己囚禁自己」替一個乾葫蘆設想表述其處境,但乾葫蘆是因為「乾」「葫」「蘆」這三個字結集成為字義的賦予和賜給,才有乾葫蘆此物之呈顯。

  而囚禁也本是因為「囚」「禁」二字語意的拼合造就之景象。「自己囚禁自己」也可說是字義囚禁字義,語言囚禁語言,「囚禁」囚禁「囚禁」,所以葫蘆底裡是一直繼續囚禁,還是有釋放的可能,倒不是重點,重要的是「囚禁」這字彙本身散發出力量,奇蹟似的替已然廢墟空蕩的乾葫蘆,注入了「困獸之鬥」「掙扎」「挫磨」的生命動態情狀。

  「逃亡」「竄延」「匍伏」「穿行」等負面性「挫磨性」字眼,皆能發揮此類神奇的功能;也就是因為它們,才豐富活絡了草木靜默的生命,才光耀開顯了它們無聲的喟嘆。這一切立即反映語文不易被人察覺的三大特性:

1、它具有主動的賜給、惠予和澤被性,而非被動受賜,吸取和接納。
2、它自我掌握,但掌握者卻在其自身以外,如老子所謂「外其身而身存」。
3、它具有明示和隱晦的兩面性,而隱晦性更強而有力,因為氣力内蓄凝聚則不易被消耗,而俗庸陳舊化。言說出自未說出,它偏重並傾向於暗示,暗示有擺盪空間,有多重性,其潛能和張力多半隱蔽包藏在背面,始能營造一種後勁十足的反彈。

  在詩集之中負面字眼「逃亡」、「囚禁」、「竄延」……等等其實出現並不多,但卻處處給人以「挫磨」的「刺激」,這印証了前述語文的三大特性之外,應該就是以「緩筆」「袖手旁觀」低調冷處理所造成的。比如用「慢慢」形容「逃亡」;被「囚禁」並非受迫震懾於外力,祇不過是「自己的皮膚囚禁自己」;「竄延」「匍伏」倒不是因為無法攀高,祇為了把自己的心埋入地裡,讓「靜脈」在「低海拔山區」「潮濕的泥土穿行」而已。

  總之,慢慢的,靜脈的,低海拔的,匍伏的,泥土穿行的……如此素樸的句法低迴的文氣,反而透出自成一派悠遠昂揚的意境,字裡行間力遣潛藏,彷彿祇在於蓄勢而不急於發出。精湛耐讀的詩篇多半是內斂的,吞忍的,低調的,魯迅也說:「鋒利和肅殺的詩,大都沒有什麼意思。」
   
五、守護著神秘心事的兩個葫蘆


   你的童年在十七世紀中葉
  你的思想在二十世紀末才成熟
  所謂思想, 就是懂得
  把密集的花葉開在葉脈
  使你的頭額頂端出現鮮紅的色彩
              【〈雁來紅印象〉,《草木有情》頁15】



  一九七六年才離世的海德格,這位對現代人類思想學術界貢獻良多,尤其影響文學評論至鉅的哲學大師,自始至終對詩極為偏好。他總以為;從純真的詩人純真的詩作中,終能發掘出語言原初的精義,文字終極的奧妙!這不祇是哲人對詩人的讚美而已,其實也是探討哲思與詩念一個樞紐性的識見,但在論及其他一切之前,先談談「思想」罷:

  所謂思想,就是懂得/把密集的花團開在葉脈/使你的額頭頂端出現鮮紅的色彩,〈雁來紅印象〉一詩中似乎要談什麼是「思想」,而這樣的詩句卻令人想起尼采說:「思想必須帶著濃烈的芳香,如夏夜的麥田…」然而思想是甚麼,當然不應該由詩人來說個分明,而且「詩」最忌諱把任何事說個分明。因此,詩人不按照一般尋常見解,如此無厘頭別開生面,毫不猶疑地說思想就是如何如何,是詩人的大膽「做作」,其實也正是海德格欣然贊同的做作;自由任性,百無禁忌地告訴我們自己什麼是最值得去思考的,就是思想。海德格曾說出自己的思想之路是如何,最後他說:「來時路往往就是去時路」!

  從哲學思路切入,對語言的本然自性探問之餘,海德格會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似乎已走上詩之路,踏進了詩的國境,所以他宣稱:詩人和哲學家本是比鄰而居;分別住在相隔最近也最遠的兩座山頭!這個讓普通人搔不著腦袋的比喻,詩人蘇紹連倒是了然於懷的:

    你坐在峰頂上沉思/自頸以下,就變成根/……
    我上山去尋你/……你把自己夾進詩集裡/讓我翻遍每一頁/也找不出你坐在那一座峰頂
        【〈山蘿蔔沉思〉,《草木有情》頁96】

  心靈境界的比鄰而居,只要翻過一頁,就能去拜訪住在詩行之中某個山頂上的芳鄰。但海德格卻藉實際生活經驗和時空感,用心良苦不厭其煩地論析詩人和哲學家之間的芳鄰關係,因為他的目的,並非只想讓人了解一些「文句正確」的道理或概念而已。他總是避開傳統制式的法則常規,而以懇切篤實的語氣,深入淺出抽思剝繭地侃侃而談,一切就是為藉著從某個論點引發讀者,能走出各人自己一條嶄新的思路,讓各人去「遭遇」到各自的目標。

  就這點看來,詩人蘇紹連和哲學大師就有些近似而「比鄰」了。《草木有情》的詩作,詩念精緻蘊釀,文思妥貼佈局,雖小心迴避俗套老調,但也不刻意語出驚人,標新立異,一切只為引人入勝,帶人遐想,令人尋思而已。詩中似無企圖展示任何獨特的抱負,已然成形的觀念,或一些成熟或未成熟的思想型態,《草木有情》就是這麼一本純淨的詩集,這裡面祇有純真的詩的語言,不帶任何雜質,甚至讓你找不到詩人一絲半點的「心事」!

  詩篇之中雖頻頻出現「心事」二字,卻始終也沒有透露「心事」的秘密。

   我懷著心事的胸口/在夏末,冒出一朵重瓣的紅花/如同以血液染成的/落日,在攝氏二十度左右盛開  【(球根海棠),《草木有情》頁18】

  詩人祇描繪「懷著心事的胸口」,卻對「心事」的本身隻字未提。

    早春,每一個人都有心事/若拿來慢慢搓揉/最終的一團/又肥又圓,成為一粒種球……約十天後心事發芽/從胸口冒出/像許多隻小手/希望你拉起它/每隻小手是綠色的嫩芽/可是,你的眼睛化為蟲/緩緩的爬過去/吃去了落空的一些小手/另一些慌張無助的小手/縮回胸口裡   【(球根海棠),《草木有情》頁17-18】

  「心事」可以搓圓成種球,倒是吻合里爾克所說:「語言掌握在敘說的種籽之中」,慢慢搓揉拿捏,蘊釀沉吟的心事,終究勢必要發展成敘說,脫口而出的「辭藻」。至於化為蟲的眼睛竟然吃去發芽的「心事」有如小手,可見那「心事」之脆弱,敏慧而神經質……而那發芽出來的,或「慌張無助」又「縮回胸口裡」的是不是那欲言又止的,詩的,也就是語言的「神秘心事」呢?

    但是,你有許多心事/ 掙脫了靜脈的纏繞/ 像火山的血壓急速上升/從心的缺口噴出來/ 噴出來的一件件心事的岩漿 【(捲心烏毛蕨),《草木有情》頁50】

  圍繞著心事,無法透露其秘密,只能做千奇百怪的描述;從「以血液染成的落日」似的重瓣紅花,到火山高血壓噴出來的「一件件心事的岩漿」,心事終究無能描繪心事自己,就像語言無法詮釋語言本身。或許正因為如此,無能為力莫可奈何,心事只好做困獸之鬥,其勇猛掙脫的過程,就變成了詩;自己解不開自己,自己纏困自己的語言,祇好奮力自圓其說自力表述,破繭而出就發展成為哲學的吧!

  卡夫卡認為最高段的詩,是將現實裡絕不可能發生的事象,以再確切明晰不過的文詞記述描繪。正因為如此地「淋漓盡致」「栩栩如生」叫人不信以為真都不行,但又無法藉由邏輯思考,或在現實諸相中找到對証,讀者就祇好對詩人豎白旗,祇好拜倒在詩篇的羅裙之下了。而〈紋身葫蘆〉正是這樣以清清楚楚的陳述句子入相,但絕不「著相」的一種「紋刻」:

  你青澀時,是夏天
  這樣的季節我求取一片陰涼
  在陽光中我縮小自己
  在陽光中我沿著蔓莖攀爬
  跟著你一起成長
  找到你時
  在你身上刻畫這一季的生活
  交錯的刻痕裡
  怎樣找回刀片畫過的聲音?

  詩用精準的語言有如利刃,可以解析真相,切斷理路。語言的神功,藉著「詩作」更加發揚光大。

  此文前述「自己的皮膚囚禁自己的生命」的〈乾葫蘆〉,非陳述但以意象狀述「心事」,而「紋身葫蘆」則以清晰明確的陳述「技法」,而實非「言詮」,試圖藉文字的「刀筆」刻出「紋身」圖騰。兩個葫蘆裡裝著「比鄰而居」的「心事」;〈乾葫蘆〉裡是海德格的哲思,〈紋身葫蘆〉之中,則是刀劃的聲音與刻痕的交錯---是船過水無痕,不著相「卡夫卡式」的清晰刀法!。總之,〈乾葫蘆〉和〈紋身葫蘆〉是讓哲學家和詩人分別封裝心事的,兩個神秘葫蘆!

  歷來一些偉大詩人的詩作中,有些雖晦澀詭奇難讀得簡直有如天書,但還是有很多人真心地喜歡。海德格的名著《存有與時間》再怎麼艱澀深奧,到目前為止也已經出了十七版,且有數十種不同語文的譯本,都一直保有穩固的需求量。他的公開性學術講演,像他的著作一樣艱深,令專家都感困惑不已,有時根本聽不懂他究竟講什麼,然而海德格生前的每次講演會,總是堂堂爆滿,座無虛席。

   可見哲學的艱深和詩的晦澀雖可能遭一時的排斥和離棄,但終究會構成一種無窮魅力,從哲學不一定能獲得甚麼道理,詩不是理解,其實也不全訴諸想像或感覺。而終究對人類心靈,以語言為主幹的哲學和詩,註定就會造成莫名所以的巨大魅力,或許這種魅力,可能都還是來自那語言內在的隱秘之泉罷!

  「艱深晦澀」其實是那「隱秘之泉」的保護色,而詩人就是它的守護天使!
   
六、緊緊捲成一條繩索的哲思與詩念

 
    你上了遠洋的船,駛向幻想的海/我的幻想是最深最廣的腦/你得以悠悠的速度/駛進來   【〈小蝦花奇遇〉,《草木有情》頁65】

  哲學家不過是一艘遠洋的船,以悠悠的速度,駛向詩人那最深最廣的幻想海洋,這樣的比喻,較之海德格將二者分別於兩座山頭比鄰而居之說,似更為生動美妙。又在〈馬利筋獸角〉一詩中,蘇紹連狀述哲思「你」和詩想「我」怎樣相遇,如何互相怪異地凝視,卻如此地意趣盎然:

      我也伸長脖子回頭瞧你/你我的眼睛相對而生/從一些葉子的腋間/相遇/從一些分枝的頂端/長出花梗/從梗的末梢/和你凝視
    在凝視的瞳仁裡/長出尖尖長長的獸角/我想/你見我亦如此怪異【(馬利筋獸角),《草木有情》頁33】

  至於〈捲瓣朱槿〉,倘使被海德格讀到的話,他勢必讚美有加的,因為大師好不容易思考出,哲思和詩念是評比競走的兩條平行線,蘇紹連竟然乾脆把它們交相扭纏,「……捲成一條繩索」。

     把信號捲在風的裡面,把風捲在翅翼的裡面/留一些花芯一樣的觸角露在外面/向自己的秘密探索/原來,她把情感和理智捲在一起/把愛和恨捲在一起,把肉體和精神捲在一起/緊緊地密密地互相捲成一條繩索【(捲辦朱槿),《草木有情》頁59-60】

  信號捲風有如哲理捲詩訊,而「把風捲在翅翼的裡面」,更似神秘地躲藏在哲學家心中的詩人,且讓哲學家「留一些花芯一樣的觸角露在外面」,向詩人深深的內心探密!

  至於〈曇花〉:

  人離開肉體/燈光離開燈
  在深夜十二點以後/祇有魂魄回來為肉體穿上白衣【(曇花),《草木有情》頁117】


  則是典型的一哲一詩,一詩一哲,哲思與詩念兩相纏捲,真有如兩條炸成金黃,酥脆可口的麻花!

  草木輪唱不是等到唱完才成為歌,而是邊唱邊成歌;風水對吟也不是等到吟完才成為詩,而是邊吟邊成詩。詩有即興唱做的節奏和流動性,詩人發端的意念和靈感,往往會隨沉思,推敲,猶疑,抉擇或遣詞用字的進行過程,而川流不息如水,變幻莫測如風,飄盪悠忽如夢:

     沒有風鈴的聲音/她們還是很快樂的/用紫紅鞋踢著風玩/風,怎不知道?/不如來踢我的心/輕輕踢一下,我的心會跳動不止
     而且,我的心/就化為一隻勇敢的蟹/爬著/爬著/舉起燙紅的螫/將風夾住【蟹爪仙人掌,《草木有情》頁21】

  紫紅鞋踢風,風踢我的心,我的心爬著爬著,舉起燙紅的螫去夾風。這真是一曲饒富野味童趣,令人耳目一新很溜的山歌,很顯然是詩人的筆邊走邊寫,邊想邊爬,捕風捉影,就地取材,一個不小心,瞎貓碰死老鼠,憑空從風中夾到的一首詩!

  然而別具「哲思」及「詩念」的讀者,卻會想到「風」是難以捕捉的語言,而舉起燙紅的「螫」,正如那曾經千鎚百煉,赴湯蹈火過的詩人之筆,好不容易才能將滑溜溜的,難以駕馭的,神出鬼沒的一串語言夾住……

  狂熱的基督信徒更會異想天開,當耶穌基督被釘上十字架,來到正午時分,突然天昏地暗連續三小時不見天日,神殿的垂幔驟然一分為二,耶穌在十字架上大叫著:「父啊!我把靈魂交給祢,祢用伸開的手臂抱住罷……」

  而那一分為二的神殿垂幔有如火紅滾燙的神怒,耶穌的靈魂是風,「螫」,不就是那伸開的神的手臂?這一類的聯想雖有點過頭但並不離譜,愈是高純度的詩,文字在詩中可盡致發揮其自由度,字義彈性度高,語勢活脫,章法的擺盪度大,給讀者的聯想特多特怪以外,還能引人進入幽境幻界,欲死欲仙,則是不爭的事實:

  凝聚十月才為一束的/月光,投照在/舞台中央/她帶著整個荒漠旋轉
  我,必被/她所造成的漩渦吞噬  【〈弔鐘花之舞〉,《草木有情》頁41】

    在我的夢幻中/有一枚草夜般的小舟/升起了粉紅的帆/穿過山嵐霧氣,漂行而來……   妳坐在舟上,以小小的球莖當錨/拋入我沉寂無聲的心裡/心裡有一些水苔/有一些蛇木屑/就全部為妳迴旋,盪漾/並造成一個漩渦/把我的夢幻/一寸寸的吞沒下去  【〈漂來一葉蘭〉,《草木有情》頁71-72】

  海德格認為人是無奈的「被投擲的投設」,生活中的日用常行乃本質地在「陷溺」之中。以上兩首詩裡也似乎不約而同,表述被某種情勢造成的漩渦所吞噬,形成不得不認命的終局。

  然而,對那「凝聚十月才為一束的月光……帶著整個荒漠旋轉」所造成的旖旎幻境的「漩渦」,或者「……夢幻中一枚草葉般的小舟,升起了粉紅的帆,穿過山嵐霧氣,漂行而來」所造成的飄飄仙界的「漩渦」,詩人可不覺得是一種淒惶的陷溺,一種無奈的「被投擲」。

  因為,那旖旎幻境的漩渦,不過是詩人站在荒漠中央,凝聚時間的月光,發動自己的詩心,帶著整個荒漠旋轉所造成;那飄飄仙界的漩渦也是自己「小小的球莖當錨」,投入自己的詩之心湖,藉著文字,一些水苔和蛇木屑般的文字,只因為本能的迴旋,盪漾而造成的。

  既然一切都不過是「自作自受」,那麼就心甘情願地,做鬼也風流就讓它「吞噬」罷!即使面對死亡,詩人不只是心甘情願地照單全收,而更藉著一截枯木,和它掛在半空中的黑影,以及會叼起黑影的詭異烏鴉,從一種心平氣和的哲人「詩念」出發,想不到摧枯拉朽,竟也吟出一段驚心動魄,詩意盎然的「哲思」來了:


     這時,一隻烏鴉棲息在我的骨骼上,啄食骨骼上殘餘的肉。
    我站立在夕陽和土地之間,影子懸掛在半空中,乾瘦,擺盪,然後被黑诶收走。
     這時,那隻烏鴉在黑夜中找回了我的影子,將它掛在我的骨骼上,靜靜的,軟軟的影子,沒有生命的影子,依靠了我
     我已站立在朝陽和土地之間,唉,我,想旋轉年輪。
     可是,一轉動,我的骨骼就崩裂了【〈枯木吟〉,《草木有情》頁145】
 
   〈枯木吟〉所展顯的,正是海德格主軸論述---「存有之真」---最具特色的「預趨決斷」精神;即讓自己安然接受無人可替代的死亡,決心把未來時日的我自己的死亡視為真實,也就是視之為確定隨時會來,像這樣預趨著,決斷才爭取到屬於它自己完整的確切性。誠然,這樣的確切性並非理論之真,乃是「存有之真」。

  兩相對映,詩人的哲思,不也就是哲人的詩念嗎?
   
七、結語  
 
  「《草木有情》再一次表現了蘇紹連對詩的真誠。他重內索而輕外察,巧妙調和群己的比重,以情詩一般的語法和土地對談,不使現實性凌駕在藝術性之上。自我意識的逃遁和主體聲音的分解也營造了詩作之間的耳語、綿密之感。」 

  就像孔子「小子!何莫學乎詩?……」僅五十字的「學詩」箴言,即能涵蓋亞里斯多德萬餘言的《詩論》,鄭慧如教授以上這段百餘字的評語,也足可抵冗長雜沓的本篇全文以外,還提示了其中不足之點----

  那就是自我意識的逃遁和主體聲音之分解,所營造出詩作與詩作之間;例如文竹「訴願」與五節芒「哀歌」之間,山蘿蔔「沉思」與水筆仔「証言」之間,金魚草的「吶喊」與孤挺花的「流言」之間,那些綿密的耳語該如何去找尋?

  就像在交錯的刀痕裡,「怎樣找回刀片劃過的聲音」?
  詩人問道:


  「……我以左耳為岸/ 讓你停靠吧/ 別忘了告訴我/ 我的腦中有什麼……告訴我,你要說什麼」【(小蝦花奇遇),《草木有情》頁65-66】

  而這一切本篇竟然未能回答,都輕忽地遺漏了,這是重大疏失,因為,本文所討論的重點之一,就是關於語言之中神秘的心事;或許,那神秘的心事,心事的神秘,還非得要從「詩作之間綿密的耳語」裡面去竊聽,去挖掘不可呢……

  以此觀點,本文祇能算是未完成的,有欠完整的一篇論述。
   
本文主要參考書目
1、蘇紹連《草木有情》,台北:秀威資訊科技公司,2005年5月
2、M. Heidegger:《 On the Way to Language》,New York:English Translation by Harper& Row 1971
3、項退結《海德格》,台北:東大圖書公司,2006年
4、Jerome Stolnitz:《Aesthetics》,New York:Macmillan Publishing Co. Ltd. 1985
5、馬丁˙海德格:《存在與時間》,王慶節  陳嘉映譯,台北:桂冠圖書公司1998
6、Erich Heller:《 Kafka》,Glasgow,Great Britain:William Collins Sons & Co. Ltd. 1979 
7、《隱密的靈魂》:台灣詩學吹鼓吹詩論壇一號,2005年9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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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文章若有誤植,則以原書《花朵的究竟》為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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