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進入三月,春的氣息已全面洋溢在大地,而台灣日報的《日日詩》,卻是呈現著春冬更迭的現象,有〈冬日敘事詩〉(田運良)及〈借來的雪〉(孫梓評)這樣冷颼颼延續著憂鬱與殘夢的詩,再早一點的,如子建寫秋風中的〈落葉〉一詩,其實到了這個季節也該化作春泥了,至於向明的〈望春風〉一詩,正適合春日品茗吟詠了。

向明的〈望春風〉一詩前三行: 

藏於,如許
風沙的覆被,如許
雨之點滴清淚,如許

連續以三個「如許」為句尾,整個語調非常柔軟,頗能表現盼望期待的心理狀態及感情節奏,心理是隱藏的,感情是層層反覆的;盼望春風到臨,除為了生命的發芽茁長外,向明還付託「不安的靈魂常思越獄/未僵的軀殼總想翻身」這深層的意義,靈魂需要自由,軀殼也得轉向好運,試問,誰不想有此期盼?那麼就讓我們在這個價值觀日漸崩坍的年代,如同詩的結尾三句「先將血的色素稠濃/骨的鈣質儲存/將強悍的明天懷孕」做出這樣的訴求。
 
春天並不是任何事項都能讓人喜悅的,尤其讀詩,卻遇到了不少傷痛的詩,廖文煌的詩作〈德貞走了〉內容格外感人,詩作技巧熟練,是一首語言清朗意象動人的好詩。本詩分作五段,每段同樣以「德貞走了」四字為第一行,造成一種迴旋的節奏,並強調德貞走了這種難以置信的事件(燒木炭自殺身亡);首段作者以月光來敲門,反襯沒人發現德貞的自殺,縱使能由月光來發現,也是難以挽救德貞的生命了。第二段寫德貞的死,讓德貞的愛情之河枯竭了,並用嚼口香糖為喻,喻愛情和人生一樣是越嚼越淡。第三段寫德貞自殺時所用的木炭,儲存大量的木炭如果是怕物價上漲,簡直是荒謬無比的事,那麼為什麼要儲存木炭?在自殺之前說與人聽也沒人懂,何況又是孤零零一人在深夜的時候,那種沒人告解的心境是非常沉鬱的。第四段寫德貞自殺時對生命的感覺,詩說:

用沉默封住所有門窗
用最後一滴淚封住心

真是寫盡自殺者不與外界溝通而封閉自我的無言之狀,門窗和心都已封住,接著就是死亡的儀式,生命是「讓熊熊之火釋放出來的輕煙抱住」,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感受到這種被煙抱住的一點「溫暖」,如果這是德貞死前祈求的一點生命溫暖的感覺,那也只是一種令人哽咽哀傷的「溫暖」罷了。最後一段用類比的技巧寫德貞自殺是歸還肉體,死時並沒殘留未竟的愛情,作者這麼寫著:「房子是租的,肉體也是/存摺是空的,愛情也是」,對德貞來說,生命還未充實,走得實在不忍、不該。
 
陳顏寫的〈遺衣〉,以八行刀筆刻劃般的線條描繪父親,力道萬鈞,形象凸出,令人印象深刻。特別將全詩抄錄如下:
 
春天的棉衣熏染一身煙癮
夏天的襯衫領口沾過幾十年飯粒
秋天的西裝褲漿直生前的原摺,不曾屈膝
冬天的藍外套奔波道途,泛白數十年人生風景
 
端坐、躺臥、站立及搖來晃去的身形
被母親疊成 一落落發黃的記憶
走向靈堂,拿起那些準備焚燒的遺衣
不知怎麼我竟將父親緊緊地擁入懷裡……
 
前四行表象上是寫父親四季的遺衣,實際裡子是寫父親的形象,「一身煙癮」、「沾過幾十年的飯粒」、「不曾屈膝」、「奔波道途」、「泛白數十年人生風景」,這些都在父親的遺衣上一一呈現,由父親的遺衣見到父親是怎樣的一生,作者的觀察入微,絕對是過人一等,從最裡面近身的棉衣到最外面的藍外套,彷彿如數家珍般的寫盡了父親的裡裡外外,有如張愛玲的描繪人物功力那麼鮮活具體。後四行可分為兩個意象,其一是寫在恍惚中父親的身形被母親疊成了「一落落發黃的記憶」,其二是寫作者準備燒燬遺衣時的一種恍惚現象:「竟將父親緊緊地擁入懷裡」,擁入懷裡的其實是對父親不捨的愛,這樣的寫法相當細膩動入,不明說、不吶喊、不哭泣,卻靜默而含蓄的表達出對父親深深的悼念。
 
除了前面兩首寫死亡的詩之外,還有楊植鈞的詩作〈探問幸福──給逝者〉,討論死亡,說人給死亡一百種虛妄的答案,而探問的幸福呢?卻在行程表中獨缺此項,永無答案;死亡是隨時存在,而幸福不易追到,所以社會上為什麼有越來越多死亡事件,不是沒有原因的。涂寬豫的詩作〈貞卜龜甲〉中說:

死亡並非我族崇尚
當被迫以命運交換命運
我們寧願錯信
焚身與超脫的等號

以命運交換命運是福是禍未可知,交換的行為的確是一種生命的睹注,誰敢有絕對的把握?所以很多人寧願以焚身(自殺的方式)來尋求超脫,不必再受制於詭譎的命運。
 
然而選擇死亡是一種自私的行為嗎?不見得都是,詹澈的詩作〈蘆管與火把〉告訴我們蘆葦死亡的意義是不同的,詩中寫蘆葦燃燒葉子剩下梗硬的身體捆結成火把,照亮飛魚祭,「蘆葦也以它的一次死亡/使小島隔年就年輕一次」,以火把的形式死亡,象徵人類文明史上的革命,這種死亡的意義是多麼的嚴肅而令人起敬!詹澈這首詩作是他的本土大河詩作《蘭嶼素描》系列之一,重量級的作品,不宜忽視。
 
三月份的台灣日報日日詩還有數首較特別的詩作,值得我們細加品嚐。簡國輝的詩作〈看一幅荷畫〉,以人擬物的譬喻唯妙唯肖,將想像的美妙發揮得淋漓盡致,畫中的荷花被他寫成一女子,然後不斷的加以猜測及聯想,為這麼一個女子的一生愛憐起來,第一段就疑問女子何以要孤注一擲的「在框住的單薄宣紙裡/守身如玉?」似乎直指荷花的象徵就是守住貞節,還是惋惜荷花困居的空間只是一幅宣紙的框框裡?這都是讓人玩味不已的聯想;接著,作者玩味起荷花旁的葉子,一下把葉子想成女子少女時候所穿的「百摺裙」,一下把葉子想像成少女稚齡時候看到的「下弦月的臉孔」,如此馳騁想像力,令人大為折服;把初開的花苞像描述成抿著的嘴唇,亦是意象鮮活的想像,最後段寫題字及落印,仍不脫絕妙的聯想和比喻,結尾三行不禁讓人莞爾,「看畫也看得想入非非」是對此畫的畫家的一種恭維還是汙辱呢?作者能否數落讀者的胡思亂想嗎?還是讀賞者有權利藉著作品做自己的想像境界呢?我想,這已是讀者與作品與作者三角之間另一番層次的探討了。
 
達瑞的詩作〈平衡〉是我喜歡的一首詩,作者用辯證的方式在敘述如何維持身心的平衡,創造了一個類似孿生的自己,來和自己取得諧調及同調,才免於導致人格的分裂。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有另一個自己,他存在於下意識中,不時浮現出來和表面的自己對抗,或者不是對抗,而是協力營造生命,一起施力,使之「不至於偏出生命該有的節奏與軌跡」,兩者步調一致,「我」畏懼,他也畏懼,「我」焦急,他也焦急,相互「默契地維繫平衡/保持者幻想的可能」,成為生命中最好的搭擋;達瑞這樣告訴我們:有這麼一個人在重複著「我」,但是不必去拍他的背,去等待他的轉身,因為這麼一個人在鏡子中出現過,而且五官相似,那分明是指自己。這樣的寫法頗令人驚愕,既魔幻而又寫實,取意具有現代人精神分裂的感覺,的確是值得好好欣賞的一首特別的詩。
 
最後要記的是王添源的詩作〈俳句八帖〉,每帖均頗堪玩味,詩能以最少的字、最精煉的語言表達得如此詩意濃厚,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絕句〉一帖,挑明問為何把詩寫絕了,未有答案,卻再跳接另一問「太監的後代,怎麼接續嘛?」連續兩問,其實是同一個問題而採取相類比的方式,如此聯想,產生趣味,這就是詩意;從這八首俳句的寫作技巧來看,第一句是「起」,二三句是「轉」,在結構上省略了「承」和「合」,比四平八穩的「起承轉合」要求更為接近詩的效果,在內容上,這些俳句大都與我們現今社會現象或現今生活有關,活生生的取譬及諷刺了諸如「東吳」(針孔攝影)、「緋聞」(網際網路)、「樂透彩」(數字和彩金)、忠孝東路」(捷運)、「黑洞」(情慾)、「政客」(三通,拆銅像)等等題材內容,王添源掌握了現代人生活的脈動,寫得如此傳神如此深刻,像針芒一樣刺穿了浮生現象,詩,值得一讀的原因就在於此。
 
春日品茗吟詠詩篇,雖是人生一樂,但苦詩居多,讀後不免心情沉重,期待社會能如春樹欣欣向榮,身心能取得平衡,不要再有自殺事件,讓我們現實世界更為美好,詩的世界也同樣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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