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紹連‧意象轟趴密室

(攝影／卡車斯基)

　他們在這棟木屋裡度過了一個溫馨的夜晚。　

　壁上的時鐘「噹──」發出聲響，敲了五下，有些樹才發覺己經快天亮了，就趕快叫醒其他棵樹；原來他們玩得太疲憊，一個個都躺下來睡著了。他們一一走出木屋，趁著朝陽尚在山的背後，大地仍陰暗時，匆匆回到自己的位置，把腳插入泥土裡，並抽長身子站好，恢復樹原有的樣子。


　有一棵年輕而沉默的小樹竟然沒有離開，獨自留在木屋裡面，他站在床前，默默的凝視睡得好甜的我，他伸出手來輕撫我殘廢的小腳，不知怎麼的，他流淚了，淚水滴在粉紅色的被單上。他是一棵不太一樣的樹，在昨夜，他只是孤獨的站在角落沉思，沒人注意到他，甚至，我也不知道有這麼一棵小樹暗地裡愛上了我。

　天快亮了，木屋外的樹發覺草地有一個窟窿，少了一棵樹，「哇！是誰沒有回來？」樹們驚訝的呼叫著。要是陽光照下來，沒回來的那棵樹就要死掉啊！靠近木屋的樹彎下腰來往木屋的窗口裡一瞧，果然發現那棵年輕而沉默的小樹仍在裡面，「快出來吧！天亮啦！快出來吧！天亮啦！」樹們一起呼喊著。
　
　那棵小樹放下我的腳，把腳擺好，並蓋上被子。他依依不捨的轉身，淚流滿面的走出木屋。到了屋外，他並沒有立即回到自己的位置，他又回頭站在木屋門口。「快回到你的位置吧！太陽快出來了！快回到你的位置吧！太陽快出來了！」周圍的樹一起呼喊著。
那棵年輕而沉默的小樹開口說話了：「取下我的枝幹給小女孩做拐杖吧！」他要自我扯斷手臂是非常可怕的事，可是他已開始拉扯自己的手臂，全身因疼痛而扭曲顫抖起來。

　「我的兄弟啊！不要這麼做！我的兄弟啊！不要這麼做！」整座森林裡的樹哀嚎似的呼叫著那棵小樹。呼叫聲傳遍到各地及天際。在木屋裡睡覺的奶奶也被驚醒了。

　那棵小樹終於扯斷自己的一隻手臂，但因為極大的疼痛而暈倒在地上。奶奶開門出來，發現那棵折斷枝幹而倒下來的小樹，趕緊把瘦瘦小小的他推立起來，種回草地上有窟窿的位置。
　
　不久，陽光從山頂照射下來了，那棵年輕的小樹幽幽的醒過來，他忍住了傷痛。森林裡的樹平靜的接受陽光的照拂，似乎昨夜發生的事就像一場夢一樣，對樹來說，是一場難以忘懷的夢。

　奶奶撿起那截斷落的枝幹，審視了一番，喃喃自語的說：「這截枝幹很不錯，正好可以給我的小孫女做拐杖用。」奶奶拿出一把刀子，仔細的把枝幹削得光滑，最後削成一枝拐杖的形狀。
　
　我也醒過來了，我跟奶奶說：「我睡得好舒服啊！奶奶，您知道嗎？昨晚有好多朋友到木屋裡來看我哩！」奶奶笑一笑說：「哪裡有，是妳在做夢吧？」
　
　奶奶把拐杖交給我，我拄著拐杖走出木屋。我撐一步，走一步，走到草地中央放搖椅的地方，我抬頭望望周圍的樹，高興的露出笑容來。陽光透過葉隙也照在我身上，我覺得全身每一部位都活絡了起來，好愉快呀！我再拄著拐杖，一步又一步的走到每一棵樹前，仰臉觀看每一棵樹的容貌，我似乎看到昨夜來訪的朋友，我想：很像！很像！應該沒錯的，昨夜來訪的朋友一定是這些樹！

　我放開拐杖，拉住了樹幹上垂下來的藤蔓，輕輕的擺盪起來，像盪鞦韆一樣，來回擺盪著，我好快樂呀！
　
　可是，我的小手力氣不夠，沒幾下，就鬆手了，從藤蔓上捽下來，「哇！好痛呀！」我捽痛了，淚眼汪汪的，叫著奶奶。然而，我的叫聲被俯身下來的枝葉覆蓋住了，傳不到奶奶的耳朵裡。我好失望，只得趴伏在草地上哭泣著。

　忽然，我的淚眼中微微可見有一棵樹影在移動，我用衣袖擦乾淚水，抬頭一看，發現有一棵小樹站在我面前幾步遠的地方，陽光把那一棵小樹照得好燦爛。那一棵小樹斷了一隻手臂，而用另一隻手臂向我招手，示意要我爬起來。我彷彿得到了力量，我撐起身子，竟然不用拐杖，也能一步一步的走過去，走到那棵年輕而沉默的小樹前，緊緊的握住了小樹所剩下的一隻手。

　那棵小樹就像朋友一樣，在我需要的時候扶持了我。

　至今，我仍然忘不了那座森林。

　　　　　　　　　　　　　　（故事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