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止盡的遊戲並不會叫人疲倦,寫詩,寫到樂此不疲的狀態,往往是詩的遊戲有無限的可能。


 
  一九六四年,大約於初級中學三年級,我開始嘗試寫詩,至今已有四十年了,其間波濤洶湧的種種思潮,沖擊著我的腦袋,逼迫我試圖在每個創作階段搶灘登陸,插上不同的詩風旗幟,曾以『後浪』自詡,幸在早期被好友洪醒夫的『細水長流』四字勸戒而能自惕。因此,我不敢把寫詩當作一種使命或責任,而寧願看作是一種沒有規則限制、也沒有輸贏賞罰的遊戲。參與遊戲者永遠只有三人,一個是過去的我,一個是現在的我,一個是未來的我,但其實三個都是我自己,這樣的寫詩可以說是孤寂的遊戲。

  一般遊戲可以忘我,寫詩遊戲卻曾讓我牢牢的抓住了自我,一切以自我為中心,凡我所視,皆由我所獲,凡我所欲,皆為我所現,玩著詩的帝國主義遊戲,占據圖書館為自我城堡,差遣文字到處拓展心靈的殖民地。可是,我的子民只有自己,那是容易自我陶醉與破滅的遊戲。一九六九年底,一首由洪醒夫送交至周夢蝶再轉至詩宗社發表的散文詩〈茫顧〉,正是我這種遊戲的寫照:『我原想長成月亮或者太陽,但我種下的卻是一粒不會發芽的星,在心中慢慢成屍,化為燐火而已,化為燐火而已。』無光的燐火,飄忽不定,無法照亮任何一塊黑暗。

  受到詩人作品的誘引,玩起追逐的遊戲,詩在哪裡,我就追到哪裡,而詩總是神奇的跳離到不同的方位,我時而觸及到詩,時而落空,不知詩的去向。彷彿是楊喚、洛夫、亞弦、羅門、商禽等等前行代詩人的詩在戲弄我,我追逐得像詩痴,不知不覺的在這種遊戲中借到火取到暖,詩的生命因而舒展成長,在七十年代,友人掌杉即已發現了我的詩作血源,而我當時竟然不知,仍沉迷於詩的追逐遊戲之中。

  無止盡的遊戲並不會叫人疲倦,寫詩,寫到樂此不疲的狀態,往往是詩的遊戲有無限的可能。用扮演角色的方式寫詩,無疑的是我喜歡的遊戲,如同七十年代時創作的《驚心散文詩》後記所說:「我彷彿先置身於一幅詭異的畫前,或置身於一個荒謬的劇場中,再虛構現實中找不到的事件情節,營造驚訝的氣氛效果,並親自裝扮會意演出,把自己的情緒帶至高潮,然後以凝聚的焦點做強烈的投射反映,透過綿密的語言文字寫作。」像這樣歷經每一次的角色扮演遊戲,我整個身心有如從浩劫中歸來,或能舒坦,或仍緊繃,好友蕭蕭說這是「戰慄」,我不也玩著存在主義者卡繆和卡夫卡的遊戲?

  其實,我更喜歡回到小時候玩的遊戲,在任何時空,只要一出神,我就會通過幻想玩起「將自己隱形」的遊戲,讓週遭的人看不見我,也許隱藏在某一個物品裡面,也許隱藏在某一個生命體裡面;或玩起「將自己變形」的遊戲,也許變成動物的形體,也許變成物品的形體,如此來觀察世界、體驗生存環境、感受生命價值。這樣的遊戲一直延續於我每個階段的創作基調裡,甚至這樣的遊戲讓好友陳義芝對我產生了「藏鋒不露,含光不吐」的印象,其實我無鋒可藏,無光可含,我只能以玩著隱形或者變形的遊戲催促我的創作養份,藉隱士之名悄悄掩飾自己的鈍拙和晦暗,如此的我,多麼愧於對人啊。

  另外有一種遊戲是要乘坐時光機的,可以讓時光前進或倒退,我屢次玩這種遊戲來寫詩,在時光機上按鈕啟動航行,瞬間回到童年,與自己的童年對話,找尋曾經生活在一起的童伴,重溫童年的生命空間,致使我有如李癸雲說的:「他的書寫意識裡也常表現有個小孩在後頭執他握筆之手教其描摩的情結」,是往回長大的小孩。是的,我是往回長大的小孩,期待時光機能讓我永遠留在童年的夢土。

  最漫長的遊戲莫過於長詩或組詩的創作,那是一種長期的作戰遊戲,凡戰備物資、攻略計畫、沙盤推演等等,無不耗費時間與心血,但一進入到作戰過程及玩到作戰結束,不管是捐軀沙場或是凱歌奏捷,都有某種程度的成就感來自我安慰,《河悲》詩集如此,《小丑》國台雙語詩作系列如此,《古詩變奏》系列如此,《草木有情》系列如此,《童話遊行》裡的九首長詩如此,一九八九年,林燿德說寫長詩的我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呈現出一個隱藏作者發展的軌跡」,是「非事件的大事」,是嗎?我只是從玩隱形的遊戲到變成隱藏的作者而已,默默無聲於創作,像一隻爬行於晨昏之間的蝸牛,那些長篇作品,是蝸牛爬過的長長痕跡罷了。

  習慣了以上三十年的紙本為場域的遊戲,到一九九四年時,我的心靈魂魄居然被電腦所建構的遊戲場域完全攫奪,從文本轉換到超文本,從單純的文字增加到多媒體,我玩得廢寢忘食,把詩玩得幾乎質變。我利用電腦軟體玩起文字的導演遊戲,我讓文字成為演員,給予劇本,指揮文字進出場、走位,教導文字的肢體動作和表情,讓文字成為如「駭客任務」或「臥虎藏龍」等電影中的人物,能飛簷走壁、上升、下降、懸浮、旋轉、跳躍、淡入、淡出,化靜態文字的不可能為動態文字的可能,然而這樣玩文字的目的是什麼?李順興說:「配合數位科技的進展,並溶合解碼等其他待開發的表現形式,需求新型閱讀行為的數位作品將展現出更豐富的美學內涵。」我知道,通往詩的殿堂有許多條路,超文本是新發現的一條路,它的風景無比的綺麗多采,需要用數位技科的電腦軟硬體來開闢,對詩人來說是最艱難的挑戰,我玩這種遊戲,是因為可以找到詩的新視界,美麗的新文字,現代詩人怎能故意忽視而輕易放棄它呢?

  我玩寫詩遊戲至2005年,已有四十年的光陰,感謝許多詩友的提醒,讓我在四十年孤寂的遊戲中不致於走火入魔。我知道遊戲仍會繼續下去,無法終止,我心理已有所準備,因為新的遊戲正等著我來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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