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黃明德詩集《男人的詩》 (註)

 
    1957年生的黃明德,我不知他從什麼時候開始寫詩;知道他寫詩,不過是近一年的事,他用「h」為筆名在〈吹鼓吹詩論壇〉網站發表了詩作,就一直引我注目,暗自思忖,他應當不是一位新手。然而知道他的本名及簡歷後,不禁訝異,雖然是四年級生,但他竟是詩壇的新人,寫詩火候夠味、歷盡熬煉的新人。
 
    《男人的詩》是他的第一本詩集,詩集呈現的風格並未像書名那麼的陽剛粗獷,而是以男人的心來思索生命和愛情,以男人的眼睛來觀察人生百態和事物現象,他不得不縝密細微,不得不走入男性的深層心靈世界去,再從男性的深層心靈世界中創作出一首首的詩。他的詩作技巧有許多特色,我認為最重要的,有以下三項:
 
一、歌的邏輯形式
 
    2003年,楊照在評黃明德榮獲中國時報文學獎詩作〈某SARS報告「漁港篇」〉的評審文裡說這首詩是「以歌的邏輯形式寫成的。」所謂「歌的邏輯形式」套用在詩歌上,就是語言的反覆迴旋,例如:疊字疊詞、詩句排比、首尾回文、段式重複等等,都足以形成歌的邏輯形式。黃明德習慣以同一詩句安排於段落的第一句或安插於段落之間,除了得獎的這首詩外,其他如〈寶貝〉、〈少年的月光〉、〈四十歲的女人〉、〈熱天午後〉、〈試秋〉等等都是,這種形式雖然達到了「情緒的加強與流洩」,但過多的重複也可能令人疲乏,不如〈極度色慾七之0〉這首詩的邏輯形式那麼令人震懾:
 
以我極度色慾之探尋
 
向妳。似風輕柔無有起落
指尖。便服貼了碎閃陽光
驚嘆。這是甚麼樣的迷境
於我。等待前的一霎哆嗦
 
以我極度色慾之探尋
 
此刻於靜止於幻覺。於我
舒緩撩撥紛紛氣息。驚嘆
觸彈不急掀開之謎。指尖
感官如風全無作為。向妳
 
極度。
色慾。
 
這首詩結構牢不可破,不會有一般分行詩分崩離析的感覺,歌的反覆迴旋的邏輯形式清晰可見,「向妳─指尖─驚嘆─於我」層層遞往的感覺,到下一段變成「於我─驚嘆─指尖─向妳」層層遞回的感覺,像回音似的迴繞,真是動人魂魄,且形式上又有變化,一置於句首,一置於句尾,如同高音與低音的對峙,也如演奏樂團的排場,合奏著一首詩的樂章。
 
 
二、完形的視覺場域
 
    一首組詩或同一主題的系列詩作,往往被視由各單篇段組成,依據完形心理學的理論:「整體與組成部份之和不同」,整體是一個視覺場,各篇段詩行是視覺場中的諸多元素,詩人創作時,應避免各元素之間相排斥,而應力求彼此互相吸引,產生共鳴共振現象,以讓整首詩各元素的意象凝聚在一起,形成一個完整的知覺情境場域。
 
    黃明德的〈春天〉這首組詩擁有一個兩地空間和同一時間的視覺場,場中六個單獨篇段各自塑造了程度不一的感知現象,幸而六個篇段中,各以「紗窗外飛著一隻蚊子」「隻蚊子在紗窗外的蚊子」「嗡嗡作響紗窗外的蚊子」「紗窗外必然存在的蚊子」「蚊子竟然存在紗窗外」「紗窗外未曾有過蚊子」為相似的元素,在視覺場中以共同運動方向來做視覺連結,並以連續性的過程來辯證這隻蚊子是否存在,這種種特性正符了完形心理作用的「群化法則」,讓此詩的視覺場呈現完美的組詩效果。
 
    另一首組詩〈極度色慾〉則發揮了完形心理學上探討的「視覺轉移」作用,使閱讀第一篇段時的感受反應,轉移至下一篇段,若此感受反應不斷轉移,導致感受反應無限的延伸,則整組詩的氛圍便很可能因此營造而成。〈極度色慾〉從七之一「窺視」開始,就開啟感官去捕捉色慾,企圖去完成一個性愛的視覺場域,然後這種感受就轉移到七之二「吮弄」,再轉移到其次的「廝纏」、「探險」、「冥止」、「回神」、「告別」,愈到後面的篇段,性寫得愈淡化,愛反而增多,可是由於「視覺轉移」作用,致使整組詩完全籠罩在性慾的感覺氛圍之中,而主題卻烘托得更為明顯。
 
三、影像的攝取意念
 
    隱隱約約的,黃明德詩中透露了影像的攝取意念。他本身是一位紀實的攝影家,透過鏡頭攝寫人生與景物,呈現其個人思考下的影像記錄,對他來說,攝影已是他的哲學,而從他的詩中,也有他對影像攝取意念的蛛絲馬跡,以及呈現在詩中的影像思維。影像雖由眼睛所見,但思維卻由大腦以語言的邏輯形式支持運作,同樣的,影像的攝取雖靠相機的機械功能,但感性或理性的抉擇卻在思維運作的瞬間,決定其表達的方式。在他的詩中,他攝取的影像是充滿感性的。
 
    〈冬至〉一詩表現畫面景物對焦準確,景物清晰,人有如「雪線上的標竿」,歷歷在目可辨;而〈樹下〉一詩,則是一首刻意不對準焦點或曝光過度,讓畫面產生「全部灰白」的模糊印象,達到柔和朦朧的效果;〈過程〉一詩,同時包含曝光過度和曝光不足的現象描述,是較為特殊的作品。表現光影的捕捉作品有〈假日的早晨〉一詩,詩末佳句「將影子斜臥在熱茶的慵懶裡」,是近距離拍攝的特寫;〈天堂地獄〉一詩,以重複強調的「斜過來的陽光」句子,見證了一個女人從少女到老年的滄桑歲月;〈灰色地帶〉一詩,寫「是陽光剛掠過靈柩/死亡釋出時間之刹那」,光影景象立體,是一首傑作。〈囚〉一詩中的「雨很寧靜/童年很遠」是景深效果的句子,雨近而可觸,是實,童年遠而不可及,是虛,景深由實而虛,無關於淺或深。
 
    綜觀《男人的詩》詩集,除了以上三項特色外,在內涵上,有一種「漂泊」的調子在許多詩中緩緩哼唱著,如:〈夜歸〉「縱使我想漂泊之必然如枕木排列」、〈泊靠〉「凡是漂泊的都會靠岸」、〈可能〉「我橫屍在通往未知的路上」、〈過程〉「我悠遊在死亡的過程」、〈終於〉「我時常獨自旅行」、〈風聲〉「是不停的漂泊令我暗夜輾轉」、〈泰勞〉「這是徒然,漂流之夢」,像浪子的命運交響樂,深沉黑暗,甚至是茫然及死亡。長期的漂泊,隨之而來的是一種「疲憊慵懶」的狀態,如:〈秋決〉「我已倦於長夜的枯等」、〈下班的男人〉「有一點疲累」、〈假日〉「將影子斜臥在熱茶的慵懶裡」、〈冬至〉「人/雪線上的標竿/倦累」、〈拍子〉「恐怕也有冷漠之厭倦吧」、〈一個人晚餐〉「寂寞太重/之疲倦」、〈房間內〉「我精疲力竭之愛情」,歷經空間的漂泊,時間的漂泊,感情的漂泊,精神的漂泊,滄桑之後,身心能不疲憊乎?
 
    漂泊的生命意義是什麼?其實,〈釣〉這首詩就足以代表黃明德的漂泊心境,供我們來解開答案。他以「願者上釣」自況,凝視生命中的某一點,不管興奮或沮喪,不懼說來即來的死亡顫慄,或全盤不可知的惶恐,雖然「離水三寸於天地之間/比冬天更冷」,但他都一副泰然面對,一滴眼淚都未曾輕易流出,這就是男人,男人的詩情天地。
 
 
 
註:《男人的詩》詩集,綠可出版社,2004年8月出版,160頁。作者黃明德,台中市人,現任職於中部某國立機構,作品曾獲第三屆南投縣文學獎、第二十六屆時報文學獎新詩評審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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