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言詩】〈地震圖〉(散文詩) ◎蘇紹連作品

淡水河以北的土地漂流到琉球群島附近;總統府隨著台北市埋入地層底下,被擠壓消失了;濁水溪以南的土地則漂流到菲律賓去;蘭嶼浮出海平線,升成台灣最高峰;大甲溪裂開十公里寬,海峽的水貫穿中央山脈流向太平洋。




1

──這裡是地球嗎?

我們在直升機上搜尋,看見鏡頭中出現傷痕斑斑的圖像。啊,地球是一個被繃帶包紮的頭顱,無從看出它的眼睛能凝視什麼,它的鼻子是否有呼吸?它的嘴巴是否有聲音?它的耳朵否遭到堵塞?看哪!它的後腦勺有一隻變色蜥蝪咬著自己斷落的尾巴在攀爬,想把消息透過衛星向其他星系傳遞!


2

──這裡是大陸嗎?

我們在直升機上疑慮時,看見鏡頭中出現的是不連續的圖像。啊,大陸是一具支離破碎的人體,有一截小腿是山東半島,擱淺在澎湖的海灘上;有一隻五指彎曲的手掌是黃山吧,掉入台灣海峽的黑水溝裡;雲貴高原的背肌撕裂,冒著濃濃的血;黃土高原的土塊把長城推入渤海灣裡;三峽的風景竟然顛倒懸掛在台灣的東岸的蘇花公路邊緣!中共的軍隊封鎖了這一切消息!


3

──這裡是台灣嗎?

在直升機上驚惶的我們,看見鏡頭中出現的是扭曲變形的圖像。啊,台灣是一塊烤焦的地瓜,還冒著煙呢!淡水河以北的土地漂流到琉球群島附近;總統府隨著台北市埋入地層底下,被擠壓消失了;濁水溪以南的土地則漂流到菲律賓去;蘭嶼浮出海平線,升成台灣最高峰;大甲溪裂開十公里寬,海峽的水貫穿中央山脈流向太平洋。喂,是香腸族嗎?哦,快告訴我,台灣本土是不是已分裂了?


4

──這裡是我的故鄉嗎?

在直升機上流淚的我,從鏡頭中垂放一條繩子,緩緩的,我攀爬下降到我的故鄉裡。我看見前面崩塌的,是縣長公館後院的天空,有幾輛消防車渴死在歪斜的危樓下,陽光也在交通號誌裡失靈了,瓦斯管從裂縫裡探出一截長長的頸子,有些黑煙變成靈魂。上去吧,我不能找到什麼,上去也許更能接近天堂。


       ─收錄於《隱形或者變形》詩集,1997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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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評論見於下網址:

http://www.srcs.nctu.edu.tw/joyceliu/mworks/mw-taiwanlit/PalaceMuseum/PalaceMuseum.html

  蘇紹連對歷史的敏感,使得他閱讀中國地圖的方式與余光中的地圖閱讀完全不同。余光中想像建構出的地圖呈現的是豐饒的母體,是古文化的風情,神祕、黝暗而廣袤無垠。蘇紹連所再現的地圖則是余光中式母體地圖的後現代擬諷:充滿超現實式的黑色荒謬與錯亂扭曲:

  • 大陸是一具支離破碎的人體,有一節小腿是山東半島,擱淺在澎湖的海灘上;那五指彎曲的手掌是黃山吧,掉入台灣海峽的黑水溝裡;雲貴高原的背肌撕裂,冒著濃濃的血;黃土高原的土塊把長城推入渤海灣裡;三峽呢?三峽的風景竟然顛倒懸掛在台灣東岸的蘇花公路邊緣!(蘇紹連〈地震圖〉1994)
  •   地圖上的地形差異與空間分配引出了詩人夢魘式的歷史記憶。詩中肢解而錯置的軀體,正是大陸人遷徙來台的創傷經驗:在戰爭中被炮轟火焚的各省人民,流亡散落在台灣島上各個角落;而大陸版圖上的地名,也一再出現在台灣的街道上:天津街,北平路,南京西路,青島東路,濟南、寧波、銅山、福州、廣州、長春、德惠、撫遠、鄭州、潮州、興安、臨沂、歸綏、襄陽、渭水、哈密、酒泉、迪化……。蘇紹連的詩中呈現的正是這種強行移植人民/意識形態與移植地理的圖像,也是對潛意識中文化母體具有敵意的虐待狂式摧毀。

      蘇紹連閱讀台灣地圖的方式是一樣的超現實式的荒謬與錯亂,卻也敏感地呈現了台灣人民身分認同的矛盾:

  • 啊!台灣是一塊烤焦的地瓜,還冒著煙呢!淡水河以北的土地漂流到琉球群島附近,總統府隨著台北市埋入地層底下,被擠壓消失了;濁水溪以南的土地則漂流到菲律賓;蘭嶼浮出海平線,昇成台灣最高峰;大甲溪裂開十公里寬,海峽的水貫穿中央山脈流向太平洋。(蘇紹連〈地震圖〉1994)
  •   台灣島上地層翻轉移位,顯示各種不同的族群與政治團體勢力交鋒移轉的混亂運作:原住民、各個歷史階段移民來台的客家人、閩南人以及其他漢人、經過日本皇民化經驗而同時會說閩南話與日本話的「台灣人」、一九四九從大陸流亡來的「外省人」,以及客家人與「台灣人」新生代不會說客家話與「台灣話」的新新人類!當蘇紹連述及台灣時,似乎有一種自虐式割離母體的流離心態:漂浮在空中、無法落足、無法認同。

    (原刊載於《中外文學》八十五年25卷7期(199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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